“……今有都指揮使之妻衛羅氏,賢良淑德,堪為天下女子表率,哀家心甚悅之,特賜三品淑人……”


    羅天都靠著牆,盯著那宣皇後懿旨的小太監,腦袋轟地一聲,仿佛炸開了一般,竟是什麽都聽不到了。


    這個太監剛才說什麽?他說衛缺……衛缺死在了邊關,連屍體都找不迴來了?這一定不是真的,衛缺那樣跋扈不講理的人,怎麽可能說死就死了,必是宮裏那幾個想當皇帝想瘋了的畜牲想出的詭計。


    她不能相信!


    “衛淑人,接旨吧。”宣旨的太監略帶憐憫地望著眼前這個身材瘦小的婦人,心裏怪道可惜,這麽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聽說今年春才新婚的,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


    羅天都雙手握拳,指甲深深刺進肉裏,她卻恍若沒有知覺,一點也不怕疼似的,將背挺得直直的,臉上霎白霎白,沒有一點血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啞著嗓子道:“這位公公,你說什麽?外子他……”


    老太監歎了口氣,心裏軟了一下,並沒有計較她不曾立刻接旨的無禮,反而放軟了聲調,提醒道:“衛大人他……殉國了,衛淑人請節哀吧。”


    哎,這人一上了年紀,心就格外軟了,若是放在平時,敢有人這樣當著他的麵甩臉子,連皇後的懿旨都不接的人,他早一狀告到寧皇後跟前,治她個不敬之罪了。


    羅天都渾渾噩噩地接過聖旨,明黃的蠶絲綾錦刺得人眼睛發疼。


    ……都指揮史衛缺,英勇無畏,為國捐軀……


    羅天都揉了揉眼睛,明明她眼睛特別利索,怎麽這迴她竟然什麽都看不清了呢?


    “人死不能複生,衛淑人還望節哀。”頒旨太監見羅天都接了懿旨,縱是心裏再可惜,也說不出第二句安慰的話,衛缺是丟了性命,可是皇家待他也算不薄,畢竟八殿下也一樣沒有迴來,陛下不僅沒有怪責,反而賜了羅天都一個三品淑人的身份,也算對得起衛缺這麽多年對皇家的勤懇忠心了。


    想想坤翊宮的那位,唯一的兒子死了,不僅不能麵露悲傷,還得打起精神來安慰朝臣女眷,那才是心裏苦到沒邊了還沒處說。


    老太監走後,羅天都站在屋子裏,神情恍惚,幾乎站不住身子。她靠著牆,隻覺被一盆冰水從頭到底澆了個透心涼,渾身直哆嗦,兩手僵直,什麽都握不住一般,那明晃晃尊貴無比的聖旨便“啪嗒”一聲,跌落在地,隻露出三品淑人幾個大字。


    三品淑人?


    她心裏一陣茫然,衛缺都不在了,她還要那撈什子三品淑人的虛名做什麽?


    北風起,吹得院子裏那棵老樹光禿禿的枝丫不住地搖晃,羅天都站在風裏,隻覺得心裏疼得厲害,有什麽溫熱的東西自眼眶流出,一滴兩滴……緩緩滴落下來,滴落在那張可笑的聖旨上。


    過了許久,羅天都才迴過神來,她深吸了口氣,抹了把臉上淚水,看也不看地上的聖旨一眼,步伐堅定地走迴到屋內,慢慢地走到梨花木箱子跟前,打開箱子,摸索著從滿箱子的衣物裏,將她的百寶箱取了出來。打開百寶箱,裏頭躺著一把通體烏黑的小匕首,一張千兩的銀票,這就是衛缺留給她的全部了。


    她躺在床上,將那把匕首握在胸前,覺得心裏略安穩了些,然後閉上了眼。


    衛缺一定不會死的,他一定是躲在哪個山旮旯裏頭,等著邊關的風雪過去,哪天就會跳出來站到她麵前來。


    他在等她。


    她要去找他。


    帝後的嫡子八殿下在戰場上丟了命,大慶朝的第一佞臣也沒了,整個上京不管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都消停了,都知道皇帝陛下心裏悲痛,正愁找不著人撒氣,一個個都夾緊了尾巴老實做人。


    那頒旨的老太監,是在翊坤宮伺候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輕重,出了衛府,也沒在外多留,連口茶水也沒喝,低著頭急匆匆地迴了宮。


    天啟帝正在翊坤宮裏陪皇後,看見他迴來,問道:“你去了衛府,那孩子情況如何?”


    老太監彎著腰,偷偷瞟了下帝後兩人的臉色,咽了下口水,迴道:“衛夫人對衛大人情深意重,聽聞衛大人的消息後,十分悲痛,那麽精神的一個人,像是突然間失了魂兒似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老奴看著都甚為不忍。”


    天啟帝默然無語,良久才歎道:“那孩子實是可憐,才新婚不久,總歸是我們虧欠了她。”


    寧皇後端坐在椅上,麵沉似水。她原本保養有方,雖然上了年紀,一頭烏發卻是油光滑亮的,八皇子的死訊傳來,不過短短幾天,整個人便迅速蒼老下去,頭發竟然白了許多,此刻梳理得一絲不亂,更是惹眼。她麵上極力忍住悲痛,籠在袖中的雙手,早已關節突出。


    衛缺死了,是皇家虧欠於他,那她的孩子呢?她的皇兒也死了,這筆帳又該算到誰頭上?


    她的皇兒啊,滿懷報負前往邊疆守衛大慶江山,在那塊冰雪覆蓋的土地上,就這麽活生生地被那些狠毒的女人和她們生的賤種們害死了。


    天啟帝這輩子經曆的風浪多,哪怕心裏再悲痛,麵上卻是不顯的,他微一沉吟,道:“那丫頭性子倔,不是個好相與的,這會兒京裏正亂著,你明天再跑一趟,跟她說,讓她安心留在京裏,衛缺的事,朕自會給她個交待。”


    堂堂一國天子,金口禦言對一個朝臣家眷許諾給她一個交待,這便是極重的承諾了,老太監心中一凜,應了聲是,然後躬著身子,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天啟帝看著幾天之間仿佛老了十餘歲的寧皇後,心酸地道:“是朕的錯啊,朕害了淩兒。你放心,朕也自會給你個交待。”


    寧皇後轉過臉,一臉悲傷地道:“交待?就算陛下將那些害了皇兒的奸人都殺害了,又有什麽用呢?臣妾的皇兒還是再也迴不來了。”


    許是寧皇後臉上的悲戚感染了他,天啟帝的臉上也呈現出十分悲傷的神色。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皇帝,而是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悲痛老人。


    相比大慶朝曆代皇帝,天啟帝算得上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帝王,生性節儉,於女色上頭也頗節製,登基幾十年來,帝後之間的關係也十分和睦,但是再睿智的明君,遭遇上子嗣互相殘殺的事,依然不然釋懷。


    做皇帝的最忌諱的便是底下的人不安份,尤其是這個不安份的人還是他的兒子,就更不能容忍了。天啟帝的悲傷也隻維持了一小會,出了翊坤宮後,他又恢複成為了那個無堅不摧鐵血精明的大慶天子。


    天啟帝化悲痛為力量,傳旨讓都指揮副使任頎協同大理寺卿明大人追查糧草物資一案。


    神武衛雖然在上京聲名狼藉,神武衛們彼此之間卻甚為團結,衛缺被人設計,冤死在東林山下,神武衛們早就憋了一肚子鳥氣,正沒處撒,現在有了天啟帝的首肯,都指揮副使任頎親出出馬,拷問那幾個運糧官,不到兩日的功夫,就套出了一份名單。


    順著這份名單查下去,牽溜出了一連串涉案人員,其中甚至還有宮裏頭的那幾位也伸了手。萬人嫌明大人審出了結果,一刻也不敢耽誤,深夜進宮,親自將奏折呈到了天啟帝案前。


    天啟帝隻看了一眼,然後平靜地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大人縱是再膽大,查出了天啟帝的一個兒子設計害死了另一個兒子,仍是嚇出了一身冷汗,半句話不敢說,躬著身子真恨不得自己能隱身似的,屏著氣出了文華殿之後,摸了摸脖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這麽好命,知道了皇室這麽一樁醜聞居然沒被天啟帝遷怒到殺人滅口。


    明大人一出文華殿,天啟帝便木著臉,道:“來人,將那個孽子押進來——”


    大慶“琮德”二十七年,八皇子奉陶淩戰死在東林山,舉國哀痛之際,四皇子奉知賢卻起不臣之心,率兵趁夜逼宮,還沒攻進承天門,便被禁衛攔了下來,四皇子奉知賢被護駕的神武衛當場射殺。


    四皇子奉知賢生母萬貴妃被貶入冷宮,淒淒涼涼地正好和她的死對頭,被廢的幸貴妃作個伴兒。


    承恩候府滿門被抄,都指揮副使任頎領了人,從承恩候府抄出兩百萬兩白銀,良田莊子地契無數,珍貴珠寶古董字畫等各式珍寶更是不計其數,不僅如此,從承恩候府的密室裏還搜出承恩候和北梁及東北大都督孫厚澤往來信件數封,信中承恩候暗示孫厚澤大開方便之門,讓北梁軍隊順利通過狼關,他自有辦法逼八皇子奉陶淩前往東林山迎擊北梁騎兵。


    天子震怒,抄家改成抄斬,昔日的名門望族萬家一朝覆亡,兒子父兄母族皆誅,萬貴妃絕望之下,於冷宮自縊身亡。


    至此,大慶朝最尊貴的兩大寵妃,一死一廢,你爭我奪了幾十年的後宮終於平靜下來。


    隨之而來的便是西北糧草物資案發,牽連出大大小小的朝官上百位,戶部尚書引咎革職,東北大都督孫厚澤被斬,孫府被沒抄。


    這一年的冬天,上京菜市口地上的積雪,都被鮮血染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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