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天都話音剛落,就聽門外有人拍手喝彩:“說得好!”


    說罷,從門外踱進兩個人來。


    走在前頭那人,有些上了年紀,看得出來保養得很好,這個年紀了,仍是氣色紅潤,穿著一身普通的薊色斜襟長袍,腰間墜了一塊碧綠通透的方形玉墜,手負背後,氣定神閑地走了進來。


    羅天都隻看了他一眼,眼光就被他身後的那道人影吸引了過去。


    這是羅天都第一次看見衛缺穿便服的樣子,他的身材十分頎長挺拔,臉部輪廓仿佛刀削似的十分冷峻,薄薄的嘴唇常年微微向下撇著,帶著點譏誚的意味,鼻梁又高又挺,明明生了一副容易讓人親近的端正臉孔,卻被他渾身散發的那股子冷意逼得人不敢直視。


    衛缺的姿態看似漫不經心,雙眼卻十分警惕地注視著四周,落後在那人身後半步,竟是一副貼身護衛的架式。


    羅天都一看這情形,心裏突突直跳。


    衛缺是當朝權臣,有什麽人需要他如此慎重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貼身保護?


    羅白宿看見來人,臉色也是不由大變,忙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欲要下拜,卻見走在衛缺前頭的那位老先生已經搶先一步道:“小娘子方才一翻話說得好說得妙啊!”說話的時候暗地裏卻朝羅白宿擺了擺手。


    羅白宿頓時醒悟過來了,咳了一聲,十分鎮定地道:“小女頑皮,讓先生見笑了。”


    那老先生倒是不以為忤,反倒頻頻點頭,道:“小娘子說得極對,我也想問問,九能六藝,聖人經典,天下讀書人都能張口引用,可是真正通讀了的,又有幾人呢?這些書生啊,隻知道批判別人,卻不知自省吾身,學了兩句聖賢之語,便自以為通曉所有學問,指手劃腳,豈不可笑?!”


    那書生原本被羅天都堵得一口氣憋在心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會兒被這位老先生一通毫不客氣地批評,氣得臉皮漲得通紅,伸出一指抖啊抖地抖過不停:“你、你胡說八道!”


    羅天都本來就看不上他,見他這麽不會看人,又怕他得罪了老先生和衛缺,忙摸出三兩銀子,讓他哪兒來的又迴哪去。


    那書生還挺不服氣的,駁斥道:“我等聽聞夷縣招募夫子,不辭勞苦遠從別縣趕來,不過是想傳授孔孟之道,讓天下所有人都能接觸聖人言論,修養品性,羅大人卻讓一個婦道人家羞辱我等,是何道理?”


    羅天都眉毛一挑,道:“我不過是駁斥你的言論罷了,何來羞辱之說?你自詡為讀書人,心誌遠大,一心想為天下百姓謀福利,卻連這些事關百姓溫飽最基本的問題都答不上來,你說,你如何配為人師表,如何傳道於他人?!”


    書生氣得漲紅了臉,怒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學堂之地何時有女人插嘴的餘地!”


    羅天都聽得好笑:“你連我這個無才的女子都辯不過,又如何擔得起先生的名頭,於人傳道授業解惑呢?豈不是誤人子弟。”


    那書生被掃了臉麵,惱羞成怒,一拍桌子立起身來,欲要有什麽動作,冷不防衛缺手一揚,隻聽“叮”地一聲,一柄烏漆抹黑的小匕首便釘在他食指和中指指縫之間,沒入桌麵三分,若是稍微偏個一毫,隻怕那手指也沒用了。


    那書生嚇了一跳,開口欲要叫罵:“你……”


    衛缺一個冷眼掃過去,書生嚇得一哆嗦,頓時把滿心的不甘都咽了下去。


    他就是再沒腦子,也知道眼前這個一頭灰白長發,氣勢淩厲嚇人的男人絕對不好惹。


    羅天都才不怕他,別說衛缺和羅白宿都在,就是他們不在,以她的身手,眼前這個一看就是個弱雞的書生也絕對不會是她的對手。


    書生看了看,大約是衛缺的氣勢實在太嚇人,隻得悻悻地一甩袖子,扶了扶頭上的巾綸,鼻子裏還冷哼一聲,昂首挺胸地往外去,出門的時候,因為走路不看路,被門檻絆了一跤,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羅天都極力忍著笑,實在不想再落井下石了。


    衛缺這才上前來,麵無表情地道了聲羅大人。


    羅白宿看見衛缺也有些頭疼,隻好裝作不認識那老先生的模樣,對著衛缺迴了一禮:“衛大人。”


    老先生又咳嗽了一下,衛缺這才裝模作樣地道:“羅大人,這位是上京的奉先生。”


    羅白宿便深深地施了一禮:“見過奉先生。”


    奉者,大慶國姓也。


    能讓衛缺貼身護衛又是姓奉的,又是這般年紀的人,除了皇城裏頭金鑾殿上坐著的那位,還能有誰?


    羅天都猜出了來人的身份,但是看奉先生似乎並沒有公開身份的打算,她也就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拿他當個尋常老先生看待了,要不然還得朝來人三叩九拜的,她真不習慣。


    奉先生打量了屋內擺設一眼,道:“聽聞羅大人素來公正廉明,十分體恤當地百姓,夷縣上下都對羅大人稱讚不已啊。”


    羅白宿謙虛地道:“不敢,身為夷縣父母官,自然要克勤克儉,愛護百姓實乃下官應盡之責。”


    奉先生捋了捋胡須,道:“來的路上,就聽人說了,夷縣的學堂到處在請先生,想必方才就是想來夷縣謀個館穀的夫子了。”


    羅白宿恭恭敬敬地答道:“正是,隻是小女十分頑劣,將人氣跑了。”


    奉先生哈哈一笑:“這等眼高手低的小兒,確實不配為人師表啊,小娘子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見地,羅大人教導有方啊,哈哈。”


    羅天都聽得眉頭直抽,哈你個大頭啊!


    奉先生哈哈笑完,眼角餘光掃到牆邊立著的一個怪家夥,那怪家夥等人高,底下一個大木盤,中間支了一根支柱,最上頭是個由幾片風葉組成的扁圓的盒子,外麵罩了一個木質外殼,十分奇怪。


    奉先生繞著那怪家夥走了兩圈,一臉感興趣的樣子,問:“這是何物?”


    羅白宿道:“這叫風扇,若是天氣太熱,用手搖搖把,滾軸帶動木葉轉動,便能送來涼爽的風。”


    奉先生立刻一副感興趣的樣子,道:“這就是你們所做的風扇,來、來、來,我試試。”


    衛缺便走了過去,搖起搖把,立時一陣風迎麵吹來,吹得他滿頭白發飛揚。


    “……”


    羅天都一臉不忍睹視的表情,道:“反了。”


    衛缺便麵無表情地走到風扇的另一邊,搖起來,奉先生吹著涼爽的風,好不愜意的模樣。


    突然,隻聽“嘭”地一聲響,嵌在風葉軸上的搖把竟然被衛缺搖斷了。


    羅天都:“……”


    衛缺拿著一截斷了的搖把,道:“太不結實了。”


    羅天都無語,心道分明是你一股蠻力,還不懂得控製,居然還反過來怪別人做的風扇不結實。


    羅白宿也是一頭黑線,道:“這個……衛大人力大無窮,實乃我朝猛將啊。”


    奉先生看了,忍住笑,拍了拍衛缺的肩膀道:“衛大人,慎用力,慎用力啊。”


    說完又迴頭打量了羅天都的小身板兩眼,不知想到了什麽,滿臉都是揶揄的笑。


    衛缺的聲音淡漠,仿佛不帶絲毫感情:“奉先生放心,我的人沒那麽弱。”


    仿佛衛缺說了什麽極好笑的笑話一般,奉先生又哈哈笑起來。


    羅天都看著這兩人打啞謎,她敢拿她的頭發誓,剛才奉先生和衛缺的話題定然是拐到什麽少兒不宜的事情上頭去了,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像個老不修似的,開這種玩笑!


    羅白宿清咳一聲,尷尬地道:“不知道奉先生此來夷縣,可曾安排下榻落腳之處?”


    奉先生搖了搖頭:“這一趟時間緊迫,在夷縣不能久呆,今日便要啟程離去。”說罷,他又敲了敲桌子,指著角落裏缺了搖把的風扇道:“除了這風扇,我聽說還有風車打穀機之類的?”


    羅白宿看了羅天都一眼道:“正是,風車和打穀機,縣衙各有一台,奉先生可要親自去看看?”


    此時課堂鍾聲響起,孩子們的歡唿聲由遠及近,夾雜著小孩兒的爭執聲。


    羅白宿便有些坐不住了,雖說夷縣近兩年安寧許多,但是這一位身份實在特別,不得不謹慎小心一些。


    奉先生點了點頭,道:“正有此意,有勞羅大人了。”


    羅白宿和奉先生兩人走在前頭,一邊走一邊就夷縣的現狀不時討論兩句,羅天都默默跟在後頭,盯著衛缺的背影,覺得他穿便服的樣子也很好看。


    發了一下呆,發現一直盯著的那道青色背影似乎頓了一頓,然後不著痕跡地和前頭兩人拉了一步距離。


    羅天都嘿嘿一笑,走上前去,壓低了嗓音道:“你怎麽來啦?”


    衛缺一直密切注意周圍的動靜,聞言漫不經心地道:“想來就來了。”


    奉先生就在前頭,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轉過頭來莞爾一笑,道:“衛大人此次出京,行程緊湊,就是為了空出時間到夷縣來看望小娘子,小娘子可莫要辜負衛大人一片深情。”


    羅天都聽得直翻白眼,聽聽,這像是個做皇帝的該說的話嗎?知道的說他沒甚架子,與臣下關係融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調戲小姑娘呢!


    羅白宿臉上也有些尷尬,咳了一聲道:“奉先生,請。”


    羅天都抬頭一看,哦,原來不知不覺間衙門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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