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冬。


    天津的大街上沒有幾個人,天色漸晚,靈珠從和平路出來上了轎車,車內隻有司機。


    司機是陸先生的人,穿著筆挺的白色正裝,戴著軍帽,卻長著一張娃娃臉,迴頭和靈珠說話:“金小姐,是不是迴陸公館?”


    司機的眼裏是個穿著時髦禮服的女人,女人化著淡妝,清雅又高貴,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仿佛是鋪著一條銀河,睫毛纖長濃密,發如潑墨,是個讓男男女女都一見傾心的人物。


    司機愣神片刻,像個沒見過世麵的毛頭小子,但很快就又感覺不禮貌,低下了頭,不太好意思:“金小姐,陸先生說今晚公館有您喜歡的戲班子,他專程請過去的。”


    靈珠的舞廳依附陸先生的勢力生存,平日要不是有陸先生護著,指不定早就被這十裏洋場埋沒的影子都看不見,更別提現在如此的風光。


    要說以前靈珠自然是要去的,她要陪著陸先生做一些像是女伴該做的事情,過去像個漂亮的高級品讓陸先生展示給眾人看。


    但是她看了看手裏頭的信,煩躁的將信捏成一團,緊緊的拽在手心,她掏出精致荷包裏麵的香煙,點燃,火光將她的眼睛照亮成一片璀璨的橙色,說:“迴家。”


    司機‘噯’了一聲,啟動了車子,開往五大道。


    五大道的房子不是靈珠自己的,她還買不起這裏的公館,從北平出來到如今都十年了,靈珠看著風光,其實什麽都沒有,她處處掣肘,永遠都隻是別人的棋子,是個好看的玩意兒,也正因為是個好看的玩意兒,所以卷入那些富人們的爭權奪利中去,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司機抽空從後視鏡看了一眼,隻看見了金小姐塗著淺色口紅的唇,那唇瓣微微嘟著,形狀極富有吸引力,像是永遠都在索吻。


    這般好看的人,也不奇怪為什麽陸先生和白九爺那些人都喜歡了。


    實在是,讓人心動。


    司機把金小姐送迴府上,車子就一直停在金公館的大門外頭,時時刻刻等待吩咐。


    金靈珠裹緊了身上狐毛領子的披風,一下車就被風吹的長發亂舞,管家連忙開門,靈珠走了進去,低聲問:“人呢?”


    管家也是陸先生送過來給靈珠用的,這管家姓陸,為人比靈珠傲氣,平常人愛答不理,但是那些富人們一聽說是陸家派來的管家,倒也都沒有什麽怨言。


    靈珠懷疑陸家來頭比較大,雖然在租界住著,可是手底下的的兵可不少,來往生意更是大的可怕,那些日本人見了陸先生,態度也好的很,可具體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也沒有渠道了解。


    陸先生當年收留她,估計就是不知道從哪兒知道她曾經是王府的七格格,養來有麵子吧。


    那些怪物們的心思,靈珠此刻沒有辦法也不想了解,她隻是繼續往迴走,在聽管家說來人在客廳等自己的時候,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心裏也總像是有一把刀懸掛在上頭,不給她個痛快。


    ‘砰’的一聲,靈珠推開客廳大門,入眼便看見了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佝僂著腰站在客廳裏,也不坐下,拘謹又尷尬,這種尷尬在看見靈珠的時候分外強烈,那男人甚至不敢抬頭,卻又因為不得已的原因,他艱難的露出一點笑容,說:“七妹,你看你,我都快認不出你了,真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靈珠也是愣了一下,又四周看了看,說:“就你一個人?”


    那男人笑的勉強,說:“嗯……”


    靈珠走過去,手都在顫抖,坐在沙發上,心裏有了很多不好的猜想,然而猜想需要得到認證:“爹呢?”


    那男人還笑:“五年前在金陵死了,他跑的不夠快,反正很亂,大家都走散了,我一路討飯過來的,偶爾也給軍官們擦鞋,擦一次一個銅板,反正也勉強能夠餓不死。”


    靈珠看著眼前的男人,這個人在十幾年前還風光的很,北京的紈絝子弟中就屬這人最囂張,小世子爺啊,哪怕皇帝都退位了,這些滿清貴族依然有著榮譽的光環,因為有錢有勢,平常百姓對貴族依然有忌憚,所以無法無天,可這樣混日子下去,就算沒有軍閥過去抄家,靈珠都覺得自家王府會完蛋。


    “七妹妹。”曾經的世子,明珩,臉臊的通紅,說,“其實我也不想過來打攪你的,隻是那個白九爺說你可能會想見到我,所以就把我綁過來了,我沒辦法。”


    “而且,我這穿的鞋子髒,弄髒你地毯了。”


    “我不是故意的……”


    靈珠心裏太不是滋味了,她聲音沙啞,說:“夠了,你別因為白九爺那些人就對我唯唯諾諾的,你繼續對我翻白眼我才習慣。”


    “不敢……以前不懂事。”明珩說,“七妹妹要是可憐哥哥,給點兒……那個你不要的剩菜剩飯給哥哥好嗎?我想帶走到路上吃。”


    靈珠氣的把煙頭一摔,砸在水晶的煙灰缸裏麵,眼睛瞪的老大,活像是自己才是受了委屈的冤鬼,聲音有些哽咽,說:“你帶走個屁!留下來,我養你。”


    明珩連連搖頭,說:“不好不好,我準備去東北的,聽說皇帝又要複國了,就叫滿洲國,我想過去……”


    靈珠知道最近東北那邊一直在說皇帝要複國的消息,可是誰知道是真是假,還是又一場空歡喜?


    更何況靈珠感覺得到,皇帝就算複國了又能怎麽樣?沒有人願意再跪下來高唿萬歲的。


    “我說,留下來。”靈珠在白九爺和陸先生麵前可從來沒有這麽霸氣強硬過,但是常常跟在他們那些人身邊,身上總也留了幾分像模像樣的氣勢,很能糊弄人,“小昭,去廚房做點兒好吃的,盡快端上來。”她後一句是對仆人說的。


    明珩被這樣的靈珠吼的愣了一下,隨即不再說什麽,默默的站在大廳中央,低垂著頭,很快,就有眼淚滑過臉頰,落在髒兮兮的衣領上。


    靈珠站起來,完全顧不得這人身上髒不髒,走過去用手給對方擦眼淚,說:“你別去東北,我養你。”她好像隻會重複這一句話,然後抱住對方,這種久違的屬於親情的擁抱,將過去所有的恩怨了斷。


    靈珠很孤獨,她總在後悔自己為什麽當年要一個人先逃走,所以這些年她才會獨來獨往,沒有一個人讓她感覺有一點暖意。


    她就像是世外人,站在上位者的身邊,看著許多人的喜怒哀樂,自己卻隔離在外頭。


    所以哪怕是這個從小自己最討厭的親哥哥也行,隻要他還在,自己就不孤單了,這個地方就是他們的家,亂世沒有家怎麽能行呢?


    有了家,哪怕再打仗,也有活著的理由。


    很快,小昭把海鮮麵端了上來,還加了兩個雞蛋,靈珠看著大哥吃麵,又點了一根煙,剛要抽,大哥明珩抬起頭來,說:“別抽了,爹要是在,肯定不喜歡。”


    靈珠鼻頭一酸,點點頭,把漂亮的金屬煙盒子都丟了,說:“再也不抽了,哥,你多吃點,等會兒洗個澡,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逛街去。”


    明珩不說話,隻是狼吞虎咽的吃麵。


    到了晚上,靈珠正不知道該怎麽報答白九爺給自己送來哥哥這個大禮,也不知道該怎麽和陸先生說哥哥的事情,簡直要煩死了,於是連續一個星期,靈珠都沒出門,也本著能少一天麻煩就少一天的念頭,躲在屋裏享受清靜。


    可誰知道一周後某晚金公館的大門突然被撞開了。


    外頭迅速的上來許多雜亂的腳步聲,靈珠立馬就從床上起來,披上睡袍的瞬間,臥房的門就被人也踹開,進來一串巡捕,各個背著武丨器,來勢洶洶。


    “你們是什麽人?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靈珠聲音冷靜,她看了一眼旁邊的電話,就要給陸先生打電話。


    可後來進來一個巡捕頭子的笑聲卻直接打斷了靈珠的動作。


    靈珠站在電話旁邊,看著這個巡捕頭子走進來,突然就明白了這是怎麽迴事,這個人之前仗著和周家有關係,新上任想要給周家那邊錢素素開的舞廳招攬客人,就冷不丁的跑來她這邊兒砸場子,想要繼續討好周家。


    其實這是一年前的事情了,靈珠那時候雖然跟了陸先生,但是一直很低調,畢竟她是覺得他們的關係還沒有到那種可以隨便使用對方勢力的地步。


    可陸先生二話沒說,知道了就叫人把這巡捕頭子打了一頓,這還不算完,白九爺那邊也不太高興,斷了這人一條腿。


    現在這是……時隔一年迴來找場子?


    靈珠冷笑了一下,說:“原來是你。”


    巡捕頭子不知道使了什麽關係,又爬迴了這個位置,臉上的表情接近瘋狂,笑的臉上皺紋都堆了起來,說:“是我,老子是迴來報仇的你知道嗎?!老子的腿就是被你的姘丨頭們打斷的,可我搞不過你那些姘丨頭,弄死你還是遊刃有餘。”


    “是麽?”靈珠說,“你又不怕他們了?”


    “你這是一天不出門,不知道外麵都發生了什麽吧,陸謹那個小王八蛋有一批貨出了問題,現在日本人在找他麻煩,白九爺最近和錢老板走的近,你現在,什麽都不是了。”


    “所以別給老子擺臉色,你現在就是死了,也沒有人會給你收屍。”


    巡捕頭子呸了口口水在床上,囂張的又笑了幾聲,然後迅速的拿起槍:“下輩子見。”


    靈珠還以為這人是要把自己抓起來,誰知道居然現在就要崩了自己,靈珠愣了一下,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從陸先生是不是真的出事了,還有白九爺果然不是個好的,這巡捕腦子有病,居然在所有事情都沒有塵埃落定就過來找自己的麻煩,這就是在打白家和陸家的臉,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這巡捕頭子的另一條腿恐怕也會沒了吧……


    最後的最後,她想到了自己好不容易留下來的哥哥,突然變得靦腆又畏生的哥哥沒了自己,又要流浪了嗎?


    是她沒用,對他不住,要是知道會有這麽個不懂事務的瘋子會過來,不如讓哥哥去東北,那裏恐怕才有哥哥想要的曾經和尊嚴榮耀。


    她從沒想到自己。


    槍聲突然的響徹金公館,還在睡覺的金明珩一下子驚醒,穿著睡衣就赤腳跑了出去,看見好多軍官也看見了倒在血泊裏的七妹妹,七妹妹白的嚇人,長發散開的像是世界上最貴的綢緞,金明珩頓時泣不成聲,這可是他最後的家人了!


    可沒等金明珩衝過去抱住七妹妹,金公館的外頭又來了不少車,進來了一群不好惹的人,走在最前麵的是一身戎裝的白九爺,白九爺麵色寒冷,先一步走進臥室,看見眼前一幕後腳步一頓,怒極反笑,他走過去抱起胸口開出一片血花的七格格,一言不發的走出去,等到了門口,才對自己的副官說:“把金公館燒了,裏麵的人,陪葬吧。”


    “陪葬……吧……”


    “陪葬……”


    靈珠皺著眉頭,腦袋裏麵一直反複循環著白九爺這句話,她聽的渾身發冷,擔心哥哥也被白九爺燒死了,情急之下,掙紮著醒來,一睜眼卻發現自己似乎是……


    迴到了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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