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有信與沈謙這兩人,一見麵就隱隱地含著敵意。


    阿俏卻顧不上這些,她和寧有信太久沒見了。此前舅父舅母到省城來過兩迴,都隻說寧有信在鄰省找了個“差事”。阿俏原本以為他可能是在哪裏學做生意,卻沒想到寧有信竟是在任帥這裏,做了大帥的一名親信。


    可現在的確不是敘這些離愁別緒的時候,阿俏趕緊將需要馬上找到上官文棟的事兒向寧有信說了。


    寧有信聽聞,不動神色,點點頭應下,說:“這事容易。”


    他緊接著上前一步,來到任伯和麵前,低聲喚了一聲:“大帥!”


    任伯和費勁地抬起眼,認出來人,低低地哼了一聲,勉強開口道:“有信!”


    他想起這個年輕人到自己身邊之後的種種,頗有些後悔,若是當初他親手提拔的是寧有信,而不是那個見色起意、忘恩負義的林副官,恐怕今天這一出又會改寫。


    “大帥,您有什麽吩咐?”


    麵對垂危瀕死的上司,寧有信始終鎮定如桓,聲音也不徐不疾,一絲兒也不抖。


    “你……開始聽何文山的話了?”


    任伯和費盡全身力氣,顫顫巍巍說出這樣一句。


    “誰說得對我聽誰的。”寧有信的態度依舊平靜。


    任伯和瞪起雙眼。


    難道他錯了?


    然而寧有信的這份態度,倒教任伯和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曾經最信任的人眼下全都背離了他,他如今真的隻是孤家寡人一個了。


    “大帥,如果沒別的事,我要去忙了。”寧有信淡淡向任伯和告辭。任伯和則瞪著眼,茫然地望著天。他實在也沒想通為什麽到頭來會成這樣。


    這世上,什麽是“對”,而他又為什麽“錯”了。


    “說起來,好多人都像我一樣,隻希望和家人親朋……愛人,一起好好地活著。”寧有信說這話的時候,抬頭瞥了一眼阿俏。


    “所以,大帥,再見了。”寧有信說完起身,衝任伯和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他自己的臥室,來到外麵的小間。


    阿俏跟了出來,隻聽寧有信問:“你們說的那位上官大記者,是什麽樣的人?”


    阿俏想了想,答道:“二十五歲上下,中等身材,戴眼鏡,不離身的是速記本和相機……對了,總共兩位女賓,除了我,另一位就是他的太太,上官夫婦兩人感情不錯,應該會護在她身邊。”


    寧有信點點頭,說:“是了!我去找女賓身邊的男人便大概差不離了。”


    他想了想又說:“你們在這裏等著,我一會兒過來的時候會敲門,三長兩短。隻有這個信號才是我,記住了?”


    阿俏點頭,低聲說:“有信哥,多加小心!”


    寧有信突然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點點頭說:“你也是!”說畢出去,將阿俏留在門內。


    阿俏送走寧有信,忽然覺得一陣頭暈,搖搖晃晃地走進屋子,衝著沈謙那邊一頭栽倒。沈謙見勢不妙,一伸雙臂將她牢牢撐住,這才沒出什麽事兒。


    “阿俏,你怎麽了?”


    阿俏使勁兒睜大了眼,盯著眼前的一團黑暗,小聲說:“有點兒難受!”


    她深吸幾口氣,抬頭說:“我沒事,不必為我擔心。”


    沈謙擔心地伸手抹抹她的額頭,見並不太燙,稍許放心。


    “阮小姐莫不是醉了吧!”沈謹在一旁提醒。


    剛才在大廳中,阿俏應任伯和的要求,一連飲了十幾種不同的酒,有烈酒有黃酒,甚至還有洋酒。每種她大約都要喝下一盅,如此算來,飲下的數量也不算少了。聽人說各種酒混在一起飲容易醉,所以沈謹猜測阿俏這是喝多了。


    “不,不會的。”阿俏搖搖頭,“我不會醉的。”


    外祖父寧老爺子的話在她耳邊響起:“阿俏,你體質特殊,而且心誌堅定,所以才會喝酒總是喝不醉。這是因為你不想醉,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能徹底放寬心懷,想醉的時候,你還是能醉的。”


    想到這裏她強打起精神:現在真不是能縱容自己喝醉的時候。


    沈謙見她一轉眼又精神了些,多少放心了些,但還是緊緊地握著她的小手,一刻也不願讓她離開。


    寧有信去了沒多少時候,竟真的將上官文棟帶來了。


    上官進屋,見到沈家哥兒倆,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任帥任伯和,大吃一驚,望著沈謙小聲道:“我之前都弄錯了!”


    “你以為是我?”這在沈謙意料之中。


    上官點頭。


    “你身上帶著發報的工具麽?”


    上官繼續點頭,“但現在在容玥那裏”


    也不知這小兩口怎麽商量的,如今重要的東西上官都交給了容玥。可能確實容玥那裏又是琴又是琴架的,比較容易能掩藏這些東西。


    “我需要你將新的消息送出去,”沈謙鄭重地對上官說,“你隻需對你家的報社發報,消息自有人能監聽到。”


    上官文棟:這樣啊……


    “新的消息是,鄰省大帥任伯和,因下屬內訌而受了重傷。本省政|商界的要員,都無大礙。”


    上官文棟在心內默記。這時,人們同時聽見任帥輕輕地哼了一聲。


    “酒……”


    任伯和看起來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隻是他此刻竟然還惦記著酒,可見是一生真愛,無可替代。


    沈謙帶著一臉肅穆,對上官文棟說:“看起來,你或許可以做一次,你一生中最難得的采訪……”


    任伯和一代梟雄,曾經勝券在握,一朝卻死於自己人之手,臨終之際,上官文棟身為記者,這種機會千載難逢,隻不過遇上這樣的事兒也未必是什麽幸事。


    人人聞言都心頭沉重,上官文棟則徑直來到任伯和身旁,伏下身體,向任伯和問:“大帥,此時此刻,您有什麽想說的,想要公開告訴世人的,我可以幫助你做到這一點。”


    任伯和根本沒說話。


    上官文棟又問:“您又有什麽遺言想要轉達給旁人的麽?我或許可以代為傳達。”


    任伯和氣息微弱地吐出一個姓氏:“阮”


    阿俏登時睜圓了眼,姓阮之人?那豈不是隻有她?


    人都說,將死之人,其言也善,可是這大帥又有什麽可以對她說的?


    沈謙卻不放心,半扶半抱,與阿俏並肩,來到任伯和麵前,低聲說:“任帥,阮小姐在此!”


    任伯和歎息一聲,隻聽他說:“最後一種……”


    最後一種?阿俏睜大了眼,難道這人臨死垂危,要告訴她的,竟然是最後那種她沒法兒辨出的洋酒?


    任伯和費勁地說,“應該是,雷……雷……”


    “……雷|司|令……”


    說完一個“令”字,任伯和瞪著眼,唿出最後一口氣。可令人費解的是,這人臉上竟然露著笑容,似乎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福至心靈,記起了曾經品嚐過這種洋酒,也隨之記起了這酒的種類名字,便從此無憾了。


    眾人一時盡在唏噓,都沒想到這名征戰一生、名噪一時的大帥,臨終之時,竟會惦記著這個。


    “士釗、士安,那我先去了,盡快將消息送出去。”上官文棟記掛著他的“重要新聞”。


    “文棟,記住,是任帥受了傷,眼下生死不明。”沈謙知道“玉蟻山莊”和省城之內還有些人能受任伯和節製,隻要沒能得到任伯和的確切死訊,這些人就不會輕舉妄動。


    “我知道了!”上官文棟明白沈謙的策略,連忙點點頭,跟在寧有信身後,躡手躡腳地出去。


    上官離開之後,阿俏更覺難受些,頭暈得厲害,太陽穴一陣一陣跳著疼。


    若這就是醉酒的滋味,那她這輩子可都不想醉。


    沒辦法,阿俏隻能將額頭靠在沈謙肩上,縱使有個沈謹在跟前,她也顧不得了。


    沈謙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小聲說:“阿俏,你要不要先合眼睡一會兒?今夜恐怕會很難熬。這樣硬撐著也不是事兒。”


    阿俏卻強打精神,將身體坐坐直,離開沈謙的身體,搖搖頭說:“我沒事的,你們放心!”


    “傻丫頭,到這時候了,還不信我能護住你嗎?”沈謙一下子伸臂攬住她的肩膀,心中想,她不知道,她那副故作堅強,甚至隱隱約約還想要護著旁人的姿態,特別令人心疼。


    阿俏太陽穴疼得厲害,可還是強撐著,轉過臉,在一團昏暗中衝沈謙笑笑,說:“我真沒事兒。這不多一個人精神著,也多一分警醒麽?”


    其實在沈謙身旁就是這樣,阿俏心底總有一份不安定,這種情緒無論如何也無法消弭,她唯有強撐著,打起精神至少不能讓自己連累了他。沈謙萬般無奈,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陪她說話,分一分她的心神,讓她少些難受。


    沈謹坐在對麵,在黑暗中摸摸鼻梁,心想,弟妹竟然是這麽個脾氣。他知道沈謙見過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數,可沒想到竟偏偏吃這一套。再加上弟妹這副好手藝,這輩子恐怕都會把二弟吃得死死的吧!


    “噓!”


    一直沉默著的沈謹突然小聲示警。


    果然,外麵的走廊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口傳來叩門聲,三長兩短,是寧有信。


    寧有信與上官文棟兩人去而複返,寧有信依舊鎮定,說:“林副官帶走了上官太太,聽林副官說,應該是去見三姨太了。”


    而上官文棟則一臉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地道,“發報需要的東西,大多都在容玥身邊,給一起帶走了。”


    阿俏聞言,趕緊站起身。她腦海裏一暈,伸手往身邊一扶,沈謙正好撐住了她。


    於此同時,寧有信也不自覺地向阿俏一伸手,一怔之下,才訕訕地將手收迴來。


    “任帥的三姨太,是不是姓薑?”


    寧有信點點頭,三言兩語說了他所知道的薑曼容履曆:當初任伯和在鄰省偶遇薑曼容,見這薑曼容人長得既美,又做得一手好菜,便毫不猶豫地將她納了做外室小星,隻礙著原配正房,沒好意思將薑曼容正式娶進門。


    這任薑之間的具體情形到底如何,寧有信也說不清,隻是依稀聽說薑曼容沒法兒進門,便借住在另一名富商家裏,對外聲稱是那人的三姨太,其實任帥讓身邊的人都知道,她隻是任伯和一人的禁臠。


    直到大半年前,任伯和的原配與任伯和正式離婚,任伯和才將三姨太接迴來,正式擺酒算是納了做妾。


    但是據寧有信說,他曾經無意中聽到任伯和與三姨太爭吵,任伯和大約是指責三姨太不守婦道,三姨太卻怒斥老任,說他既然沒個膽子將人娶進門,又有什麽資格要求人守婦道?之後這事不了了之,任伯和看似依舊非常寵愛三姨太,然而帥府上下卻大多聽到過一點兒風聲,說是三姨太與某個副官有染,府裏都知道了,隻有任伯和一個人還蒙在鼓裏。


    現在大家終於都知道了,與三姨太有染的副官,正是任伯和最最信任的林副官。


    而阿俏心裏也有數,她想,此前曾華池因為一句話,就被任伯和拖出去槍斃,恐怕也是因為曾華池與薑曼容私下裏有染的緣故。而任伯和一言不合就斃掉曾華池,恐怕也令林副官心中覺得恐懼,更堅定了要刺殺大帥的決心。


    如此一來,任伯和沒有死在抗擊外侮的沙場上,也沒有死於與沈厚等政見相左之人的爭鬥中,而是間接死於內宅婦人之手,這個大帥死得真是……窩囊啊!


    阿俏想到這裏,皺皺鼻子。


    “士安,如今有什麽辦法,能將容玥換出來呢?”上官愁眉苦臉地問。


    “怎麽,人被帶走的時候,對方提到了‘換人’兩個字?”沈謙眉頭一皺。


    上官點點頭,“是啊,當時我不在,但聽旁人轉述,對方提到了,找到了三姨太想見的人,她自然會放了容玥。”


    一聽到上官文棟這麽說,阿俏立即向前踏上一步,說:“那個三姨太要找的人,應該是我!”


    房間內兩個人同時開口:“不行!”


    一個是沈謙,另一個則是寧有信。


    阿俏神色不變,掰開來跟這兩個人說道理:“眼下咱們最著急要做的事兒是什麽?”


    沈謙繼續搖頭,寧有信則別過臉,盯著沈謙,眼神淩厲,似乎想要看透沈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聽我說,我可能比你們都更了解一些這位‘三姨太’。”阿俏心裏反複盤算著薑曼容的性格,這輩子隻是比較了兩場,倒也罷了,這兩人上輩子可是鬥了小半輩子的,“在我看來,她並不是個傻子。”


    “所以我覺得她即便見到我,也不會把我怎麽樣!”阿俏說出了她的判斷,“但是我去見她,你們正好可以把容玥換出來,上官可以借此機會,與外間聯絡。你們覺得這個法子怎麽樣?”


    上官灰著一張臉,口中喃喃說著什麽,但見他眼中生出些希望與感激,他對阿俏的提議明顯是讚成的。


    寧有信這時候毫不猶豫地往阿俏身邊站上一步,說:“我陪阿俏同去。”


    寧有信說這話的時候,沈謙正好也同時開口,說出來的話一模一樣。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眼裏有些敵意,誰也不肯相讓。


    最後還是沈謹開了口,說:“二弟,我倒覺得,你應該趁此機會,去找一次何文山,也許能一次解決所有的問題。”


    他話音一落,屋內便是長時間的靜默。眾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謙那裏,看著他僵著一張臉,在理智與情感之間選擇。半晌,沈謙終於做出決斷,轉臉衝寧有信點點頭,說:“寧……寧兄弟,請務必護住阿俏!”


    寧有信點點頭,盯著沈謙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閣下請放心,阿俏是我最重要的人。”


    偏生沈謹與上官文棟聽了這話都想,越是這般,沈謙恐怕越是不放心。


    沈謙也正是如此,他雙瞳微縮,緊緊盯住寧有信的麵孔,似乎全力在辨別他所說的是否是真心。


    終於,沈謙做出了決定,伸出手搭在阿俏肩上,輕聲囑咐:“萬事小心,不要硬撐,我很快就來找你!”


    阿俏點點頭,迴頭戀戀不舍地看了沈謙一眼。寧有信則護在她身旁,伸出手臂輕輕地攬住了阿俏的肩膀。上官文棟則跟在這兩人身後,準備和他們一起出門。


    隻見沈謙雙拳一握,轉過身,不再去看阿俏,而是低聲提醒沈謹:“大哥,這山莊裏還有些忠於任帥的舊部,恐怕還要你費心去收攏。”


    於是,小小一間休息室裏,走出三撥人,朝三個不同的方向,分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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