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爺子隻說了一句話,阿俏就知道她必須重新考慮攤牌的方式了。


    聽老爺子的語氣,她如今將“五福醬園”經營得風生水起,老爺子知道得一清二楚。阿俏暗自猜想,可能其他的事,老爺子也未必便不知道吧。


    於是她選擇了開門見山。


    “祖父,我記得上次舅父舅母過來省城,您曾經對我的婚事提過一些兒意見。”


    阿俏膽子夠大,竟然能在祖父麵前直接開口提自己的親事。然而阮正源卻好像並不意外。


    老人家微微抬起眼皮,溫煦地笑著:“怎麽,咱們的阿俏對寧家兒郎求親之事,現在還在耿耿於懷?”


    阿俏立即被噎了噎。


    這話是反話,如果她的意中人真的是寧有信,她又怎麽可能一直忍到現在?


    “也……也不是,”阿俏躊躇了一下,終於開始吞吞吐吐,表現得像是一位懷春少女,多少心事,欲說還休,“阿俏隻是想問祖父,萬一……萬一以後阿俏遇上了心儀的人呢?”


    再心儀的人,聽說阮家的條件,也會被嚇走的。


    她那位祖父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說:“說來說去,祖父也是為了你好,為了阮家好。”


    “你想想,祖父眼看著你練成一身好廚藝,烹得一手精妙的‘阮家菜’,卻嫁入別家,不能將這阮家的絕藝傳承下去,而是終日將手藝消磨在尋常人家的灶台旁邊,相夫教子,操持一日三餐……祖父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心痛不已。”


    “若是真有這個誠意來娶你,就應該能諒解我們阮家的這一點苦衷吧!”


    阮正源說得看似入情入理,更加嚐試著以情動人,老人家精明的目光則始終在阿俏麵孔上轉來轉去,想看她是什麽反應。


    阿俏抿了抿嘴唇,隨即仰起臉望著祖父:“可是為什麽,女孩子嫁了人,就不能傳承家傳的手藝了呢?”


    阮正源萬萬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身體微微震了震:“阿俏,你若嫁與旁人,姓了旁姓,又怎還是阮家人,又怎能傳承‘阮家菜’?”


    “你難道不記得了麽,‘阮家菜’離了阮家,離了咱們的與歸堂,離了金絲楠木廳,離了阮家的翰林底蘊,便不再成其為阮家菜。即便是你,你也須記得,你的一手廚藝,是阮家給你的,是阮家造就了你!因此你必須……”


    “生是阮家人,死是阮家鬼!”阿俏衝祖父微笑,“爺爺,你想說的,其實就是這個吧!”


    阮正源適時地閉上了嘴,聰明人之間,有時不需要太多言語來往,彼此的心思,大家都摸得清楚。


    “可是爺爺,您也應該看到,時代不同了,現在早已經不是前朝,‘翰林’這個官職早已經不存在了,市麵上新的口味,新的菜式層出不窮,如果不能時時加以改良,旁人恐怕早已忘了什麽是‘阮家菜’了。祖父,我以為如今的‘阮家菜’該是跟人走,有人在,菜式才能發揚光大。”


    “阿俏,你想說什麽?”阮老爺子的胡子翹了起來,言語裏有些激動。


    讓阮家保持了數代的傳統,跟著她這麽個小小女孩兒走,阿俏,這也,太狂妄了吧!


    “爺爺,我不會背棄阮家,”阿俏朗聲說,“但我也不能讓阮家背棄我!”


    “我不想被旁人安排,拋費我的大好時光,在阮家枯守一生。這輩子,我是一定要走出去的。”阿俏終於講話說得明白,“但我並不希望‘阮家菜’就這樣被我甩在身後,如果有兩全之策,我一定會選這個兩全之策。”


    隻是阿俏忍住了沒說,如果此事不能兩全呢?


    “你是說,你一麵要外嫁,一麵要把持家裏的生意?”阮老爺子陡然悟了阿俏的意思,同時抬著一對小眼,望著孫女。


    “是!”阿俏點點頭。


    “這個……”老爺子有點兒煩悶,顯然阿俏拋出的這張底牌是老爺子此前沒料到的。


    這個法子一點兒也不合常理。


    如今大多數人家的生意,傳兒不傳女,守在家裏的姑奶奶都不能接手,更不用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


    然而阮家的情況卻有點兒特殊。


    阿俏現在是“阮家菜”的頂梁柱,這一點在省城人人皆知。一旦她放手不管,“阮家菜”就算還在與歸堂的金絲楠木廳裏堅守著,外人是不是還會認同並追捧……誰都不得而知。


    所以阮老爺子一轉念,言語就軟下來幾分,“阿俏啊,祖父必須說,這個辦法,並不是不可行,隻是你要說服的,並不是祖父,而是族裏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頑固’才是。”


    見祖父放軟了身段,阿俏也跟著柔和:“爺爺說的是,可這其中還需要祖父出麵,幫著周旋才行。”


    她自此至終,還未有一個字提過沈謙或是沈家,她不想一上來就先用一個“沈”字來壓人,總想著先盡力說服祖父,待大家都能認同她的觀點之後,再將“喜訊”告訴家人。


    阮正源凝神想了片刻,點點頭說:“理是這麽個理兒。”


    阿俏見她一番言語竟然說動了祖父,登時暗暗欣喜,眼裏也流露出雀躍之意。


    老爺子都看在眼裏,隻不動神色,一麵點頭一麵對阿俏說:“要說服族裏,也不是不可能,不過,你最近最好能替族裏做一件大事,或是給阮家幫一個大忙,或是對阮家有恩,那麽我們在族人那邊,也會好說話一些。”


    阿俏上下打量著眼前的老人,不大明白阮正源是什麽意思。


    隻見阮正源從書案上抽出一張紙,遞給阿俏,說:“你看看這個。”


    阿俏見是一張四四方方的燙金大帖,待她將上麵的文字看過,遲疑著抬起頭問了聲:“收酒?”


    “是啊!”阮正源悠悠地歎了口氣。


    “任帥好酒,人所共知,現在收酒收到本省來了。聽說近來本省好多藏酒的人家都開了酒窖,將多年珍藏雙手奉上。”


    阿俏隨即將那張帖子往桌麵上一放,淡淡地說:“爺爺,這個和咱家,應該沒什麽關係吧!”


    他們阮家又不藏酒。


    再者經過“仙宮”那樁事之後,她對鄰省任帥任伯和的印象差到極點:明明是一省長官,卻隻曉得為了一己之私爭權奪利,絲毫不顧升鬥小民的死活。如今又出了什麽幺蛾子在四處收酒。


    “有關係,”阮正源盯著阿俏,“兩個鍾頭之前,任帥的下屬還來咱家問過,正巧你不在。”


    “是什麽事?”


    “辨酒!”


    “辨酒?”


    阿俏驚訝極了。


    “事情是這樣的。”阮老爺子緩緩開口解釋。


    原來是任帥派人在本省買到了三樣陳年老酒,但是據售酒之人言道,這酒從酒壇中倒出的時候,酒標已壞,無法辨知這樣的好酒究竟是哪一種。任帥對這三樣好酒頗為喜愛,但是派人在省城中走訪多日,始終尋不到能辨出這酒的人。因這些都是陳年的老酒,所以任帥的下屬想了個折兒,詢問省城各家經營超過二十年的酒樓,尋訪能夠辨出這些老酒的人。阮家則因為經營了多年的“私房菜”,也被人問到了。


    “如果哪家應了,會有人帶了酒的樣本上門。若是能辨出,則有重酬。”阮老爺子淡淡地轉述。


    “可是爺爺,咱家應該不在意什麽重酬吧!”阿俏疑惑地詢問。


    “不在意!”老爺子平直地說,“但是你也應該知道,沈督軍近來一直不在省城,而任帥卻在……”


    什麽?


    阿俏一下子睜大了雙眼。


    沈厚在昆山,表麵務農,暗地裏指揮,這是機密要事,不能透露。可是任伯和怎麽會趁這個時候到省城來,這難道不是想要鳩占鵲巢麽?


    “……在省城外的溫泉別墅……”老爺子說話總是一頓一頓的。


    阿俏這才記起,依稀聽人說過,“仙宮”之後,任帥在省城近郊湯山一帶,在修建別院,這如今是修好了?


    “……叫做‘玉蟻山莊’。”好在老爺子這迴總算全說完了。


    “叫‘玉蟻山莊’啊!”阿俏有點兒出神,“玉蟻”這個詞兒在古代就是酒的別稱代指,這位任帥將自己的溫泉別墅命了這個名兒,看來是真的非常非常愛酒。


    “阿俏,你也知道的,時局不穩,將來不知道這座城姓‘任’還是姓‘沈’。所以,祖父想,你若是有這個能耐,不妨出麵,嚐試辨一辨這三種酒。能試出來,將來阮家也許能多一條門路也未可知。”


    老爺子精明,當牆頭草也能說得這麽動聽。


    阿俏凝神,然後抬頭問祖父:“真的就是辨酒這麽簡單?”


    阮正源點了點頭。


    阿俏則低頭想了一陣。她耳邊響起沈謙的提醒:凡事切莫自己去扛,有事的話及時送消息給沈謹。


    她又抬起頭:“您真的覺得,這件事,對阮家如此重要?”重要到能令阮家放棄那些虛偽的規矩與傳統,答應她的條件。


    阮正源點點頭,“是,尤其考慮到你父如今尚在市府任職。若是省城當真變天,我們阮家,應該能通過此事,保留一個門路。阿俏,屆時我會請族長和幾位說話有分量的人在場。你有什麽要求,可以當場向他們提。”


    阿俏將前後因果盡數想過幾遍,終於點了頭。阮正源的話她並不全信,可是阿俏卻覺得有必要由自己來爭取一迴。


    “若是任帥的人隻是前來阮家,在家裏當麵試酒,我確實可以嚐試。”


    阮正源聽見阿俏答應了,登時喜上眉梢,連連點頭,說:“好,既是如此,那祖父便去安排,你等消息便是。”


    消息第二天就到了,小凡到阿俏的小樓上來報信,“三小姐,以前家裏來過的客人也多,可從來沒見過這麽大陣仗,老太爺、二老爺還有族裏的那些爺們,全去前廳迎著了。”


    小凡口中的“前廳”,指的就是與歸堂。前來享用“阮家菜”的客人們從阮家大院南麵的正門入內,進的就是這座大廳。


    阿俏連忙指揮小凡幫自己更換見客的衣裳,然後匆匆下樓,來到前麵與歸堂。


    與歸堂這裏,阮家的確擺出了大陣仗。除了老爺子阮正源和二老爺阮茂學以外,族長阮正泓、老一輩的阮正洲,年輕一輩的阮茂祥等人都來了。


    阿俏有些不解,雖然阮正源曾經答應過她,可是她卻沒先到,阮家真的這麽多人一起出動試酒這種小事,難道任帥還會親自來嗎?


    待到進了與歸堂,阿俏才發現,任帥派來試酒的,還真不是什麽小人物,這人阿俏也打過交道,卻不是本省人士,而是鄰省那位神通廣大的參謀何文山。


    “何參謀,你好!”阿俏見到來人,心裏就填著一團怒火,眼神裏也多含幾分淩厲。“仙宮”的梁子還沒了結,這人今天竟敢上她阮家的門,這臉皮,真是要多厚有多厚啊!


    “鄙人今日來府上拜會,是專程來見三小姐的。”見到阿俏,何文山並不起身,反而態度溫和地向她微微頷首致意,似乎兩人此前從來沒打過什麽交道,“仙宮”那件事,根本就不曾發生。


    倒是原本坐在何文山下首有一人,“啪”的一聲就站了起來,衝阿俏點頭致意之後又“啪”的一並腳坐了迴去。


    阿俏見到這人,心底立即暖了暖來人是沈謙的大哥沈謹。隻是她還沒弄明白,何文山和沈謹怎麽就會聯袂到阮家來的。她此前並未特別通知沈謹,沈謹會出現在這裏,到底是因為何文山,還是因為她啊!


    “辨酒這一件小事,竟然勞動了何參謀與沈公子兩位大駕,真是叫人意想不到。”阿俏淡淡地說。


    何文山搖搖頭,表示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沈謹則一直皺著眉,望著阿俏,不言不語。


    “我們阮家的三姑娘已經到了,何參謀,您這就請吧!”最急功近利的不是別個,而是阿俏的族叔阮茂祥。


    阿俏登時轉過臉,往阮茂祥他們幾位長輩那裏看著。阮茂祥根本沒在意她的眼光,隻管一臉諂媚,衝著何文山直笑。


    阿俏一扭臉,望著自己的祖父阮正源,阮正源則緩緩點頭,示意他已經事先將這事情的利害都與阮家族人說過了。


    何文山卻壓根兒不搭理阮茂祥這等人,他隻是一揮手。立即有隨從過來,遞上一個托盤。阿俏定睛細看,隻見托盤裏三隻瓷杯,裏麵各自盛著少許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微微晃漾。


    “這就是閣下廣撒帖子,請人辨識的三樣老酒了?”阿俏探頭朝杯中望去,好奇地開口,口氣宛然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的確如此,”何文山答道,“鄙人的確曾經聽說過阮小姐與惠山的淵源,惠山向來出產好酒,所以鄙人一聽說阮家應了帖子,立即冒昧趕來,請阮小姐試一試,辨一辨這三種酒。”


    惠山腳下的“天下第二泉”,所釀的惠泉酒享譽海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阿俏在惠山住了多時,的確對惠泉酒熟稔得很。


    何文山一麵說,阿俏一麵聽著,抬眼就見到沈謹立在對麵,突然給她使了個眼色。


    這是在提醒她……


    阿俏聽著,向何文山點了點頭:“何參謀,您的來意我盡明了了。隻是我不過年輕弱女,見識淺薄,我實在並沒有把握,一定能將閣下今日帶來的這三樣酒完全辨得清楚。”


    何文山點了點頭,似是早已預見阿俏會這麽說。“不錯,阮小姐說得沒錯,隻不過這是任帥的一點念想,我等也並非強求,請阮小姐盡力一試便是。”


    他口中提了“任帥”二字,沈謹的眉頭便一蹙,阮正源輕輕地咳嗽了數聲,而族長阮正泓則在旁邊幹巴巴地叫了一聲“三丫頭”,欲言又止,似乎阿俏能在任帥跟前給阮家爭臉,阮家什麽都能答應她。


    阿俏心裏轉過十七八個念頭,迴頭衝何文山看了一眼,說:“那……那我勉力一試,若是辨不出來,請參謀大人千萬勿怪。”


    說著她移步上前,輕輕托起左首一盅,低頭凝神往酒盅裏望了望色澤,接著低頭去聞了香氣,到這一步她已經完全能辨出酒盅裏的就是惠泉酒,可是她依舊不敢托大,低頭飲了一口,閉目慢慢細品。


    “惠泉酒。”阿俏朗聲答道。


    何文山不動神色地點點頭,小聲問:“姑娘可辨得出這是藏了多少年的?”


    阿俏似乎有些沒把握,抿了抿嘴,遲疑著答道:“十年陳。”


    “好!”何文山這時候竟然站了起來,雙手鼓掌。“這的確是十年陳的惠泉酒。”


    到此刻,阿俏心裏雪亮,知道這所謂的“酒標已壞”雲雲都是假的。這何文山,上她家來要她辨酒,真實的目的怕是想要測試她究竟能不能識酒。


    所以一上來才是“惠泉酒”這樣既知名又好辨的酒漿,她若在這裏就裝腔作勢,假裝沒辨出來,恐怕阮家上下立刻會有麻煩。


    她說出“十年陳”三個字的時候,阮正源與阮家的族人都鬆了口氣,而沈謹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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