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將家裏的生意交給高升榮他們,自己出門去找狄九。


    “狄九叔?”阿俏轉進狄九那間蒼蠅館子所在的小巷,沒有像以往那樣聞到小麵館裏傳出的香味,驚訝之下,快步走過去,見到狄九正蹲在麵館的門檻兒上,手裏拿個旱煙袋正在抽。


    “狄九叔,”阿俏驚訝不已,“你怎麽沒開門做生意?”


    她印象中狄九的麵館無論寒暑,每天都是開門的。可是今天阿俏一進門,就感覺出異常麵館裏的灶是冷的。


    “狄九叔,你這是怎麽了?”阿俏見狄九不答話,幹脆來到狄九身邊,往門檻上一坐,“是因為近來生意不好的緣故麽?”


    城裏一下子多了這麽多做小吃的路邊攤,火鍋、抄手、水餃、包子、湯圓、石磨豆花兒……味道麻辣勁爆不說,價格著實公道,一下子令省城所有的小吃食鋪,全部受到衝擊。


    可阿俏全沒想到,狄九的生意受到衝擊,竟將他打擊到這個份兒上,連生意都不想做了。


    “是我沒用!”狄九幽幽地吐出一個煙圈。他臉色很差,大約吃不好也睡不好。


    阿俏一呆,隔了片刻,又問了一句,狄九卻還是那句話,“是我沒用!”


    阿俏見狄九這般模樣,當即轉身,轉到灶下去看了看,隨手收拾了柴火和稻草,找出了狄九的火柴,就開始替他生火。


    “阿俏,”狄九終於不得不轉過身,望著店裏那個來去忙碌的身影,“你這是做什麽?我連麵都沒和,你就是再忙活,我這店也沒法兒做生意。”


    “狄九叔,我可不管你什麽有用沒用的這句大瞎話。”阿俏板著一張俏臉,“你就算是不做生意,自己可也得吃東西吧!你這麽一把年紀了,我不在的時候可以不管你,可是眼下我在這兒,總得給你張羅一頓飯!”


    說著自己去後院淘米,先將米粥熬上。如今天氣還冷,米粥熬多點兒,擱在室外,也不怕壞。她現在多做一點兒,狄九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鐵定會在店裏吃飯,而不會隨處去亂吃一氣。


    她接著去翻翻狄九存著的菜。果然見如狄九所說,這人什麽都沒準備,平日裏慣做的豬腰豬肝,一件都沒有,隻有梁上還掛著一小條臘肉。


    阿俏一轉身,拎了個籃子就出去,說:“狄九叔,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狄九知阿俏脾氣倔強,攔不住的,隻得由她去了,自己迴屋內盯著灶上滾著的米粥。他見灶旁邊隔著的木炭少了幾條,自然曉得阿俏是在按給沈謙熬粥的標準在給他準備食物。狄九見狀,長長歎息一聲,倒覺得心口漸漸暖起來些。


    阿俏拎著個小籃子出去,過不多久,轉了迴來。聽見狄九的鋪子裏有熟悉的說話聲,往裏瞅瞅,也有點兒發怔。


    “剛開始那幾天,也是奇了,我大開著門,就是沒生意。那些熟客也不例外。甚至有一迴,已經有客人在我店裏坐下來,眼瞅著我那麵條就下到鍋裏去了,客人就又給人叫了出去,說是外頭推過來一爿柴火攤子,做的抄手味道絕妙,客人就又走了,於是我就又白搭了……”


    狄九說得甚是辛酸。


    “我知道了這些事兒,幹脆出去轉了轉,好家夥,城裏怎麽一下子多了這麽多的小吃攤,一家家都是價格便宜,量又足,雖說那味道確實是挺辣的,可是這省城裏的人吧,他們就從來沒嚐試過這樣辣的小吃,那些東西雖說是辣,可是辣起來開胃啊!”狄九歎氣。


    坐在店裏的另一人就開了口,柔和地問:“所以您這兩天就幹脆沒做生意,打算避其鋒芒,是不是?”


    說話的人雖然背對著阿俏,可是她不用看臉也認得這人。


    果然聽狄九點頭說:“沈先生,誰說不是呢?”


    阿俏的臉有點兒發燒。她也不知道周逸雲是否應跑到沈謙麵前“告過狀”了,如果是,那沈謙可已經將她那些“不害臊”的話都聽去了。


    可是這人竟然像是算到自己會來狄九這兒一樣,竟也趕了過來。聽起來狄九對沈謙頗為敬畏,不敢隱瞞,正將他最近經曆的一切都向沈謙和盤托出。


    阿俏一下子扁了嘴,好個狄九,看在一張身份憑證的麵兒上,就對人家那麽恭敬,什麽話都肯講,可偏自己在時就什麽都不肯說。


    她瞅瞅籃子裏的物事,一時怒從心頭起,決定新賬舊賬一起算。


    “狄九叔,我迴來了!”


    阿俏招唿一聲,沒理會狄九對麵那位。


    狄九趕緊向沈謙使個眼色,似乎在央求沈謙別把自己給賣了。


    沈謙笑笑,不動聲色。


    阿俏提著籃子直接去了灶下,“狄九叔,我剛才去取了點兒醬園的小菜,順便扯了一把蘆蒿,都已經洗幹淨了的。你這兒沒菜,我給你做個臘肉炒蘆蒿吧!”


    狄九又瞅瞅沈謙,示意對方,如果吃不消,可以撤了這丫頭,正變著法兒要了結舊日恩怨呢!


    當初沈謙離開,就是假托想吃蘆蒿,將阿俏支開,自己才從容離去的。


    如今阿俏見沈謙與狄九都在,自然要“好好”地招唿這兩人一道小炒。


    自從阿俏進來,沈謙的眼神就沒有離開過阿俏的身影,見到狄九的“好心提醒”,他忍不住輕笑:他這可不就是來“自投羅網”的麽?


    果不其然,阿俏將灶火燒旺了,立即蹲在灶下,將洗幹淨的蘆蒿擇成一段一段,見狄九不剩多少油了,就切了幾片臘肉,在油鍋裏煸出油來,再放蘆蒿進去,急火快炒,頃刻即熟,蘆蒿那帶有一點點藥氣的野菜香味立即肆無忌憚地湧了出來。


    這碟蘆蒿,甚至完全不用油鹽,隻借臘肉煸出來的那一點點油,和著臘肉的鹹鮮味兒就夠了。


    “砰”的一聲,阿俏將一疊蘆蒿炒臘肉撂在桌上,沈謙與狄九都是一震,隻不過沈謙是故意誇張,狄九是真怕而已。


    “你們兩位,要不要再來點兒酒水?”阿俏粗聲粗氣地問,“嗯,狄老板飲不得酒,得了,給你們各自來點兒薄粥!”


    阿俏於是下去灶台那裏盛粥,留下狄九和沈謙兩個人在互使眼色。


    而阿俏,也當真給兩人各舀了一碗新熬出來的粥,一抽筷子送到兩人手裏,接著又盯著沈謙,單看他敢不敢用這蘆蒿。


    狄九在對麵看著,也覺得有點兒不忍心,蘆蒿之類的野菜畢竟比不得蔥薑蒜,那味兒喜歡的人是愛之如命,討厭的人則是一輩子都不願意沾的。


    沈謙故意苦著一張臉,伸筷子挾了一段蘆蒿,送入口中,慢慢嚼了,那表情幾乎在說:就算是毒|藥,我也給你都吃了。


    狄九心生疑惑,心想:沒有這麽難吃吧!當即也挾了一筷,送入口中,忍不住大聲稱讚:“嫩,好嫩!”


    初春的蘆蒿最嫩。


    阿俏更是隻取了最嫩的一段尖尖,一點一點擇出來。旁人家能炒十盤的量,在她這兒,也就隻炒出這麽一盤。


    隻見沈謙又挾了一段,送入口中,這迴仿佛他能適應蘆蒿那種微帶些許苦味的香氣了,而且漸漸地品出些滋味。他嚐畢笑著對阿俏說:“以後阮小姐請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絕無二話的。”


    狄九會意,趕緊開腔:“哎呀,這哪行?沈先生難道不是有好些東西忌口不吃的?”


    沈謙見他配合得絕妙,暗中豎了豎拇指,當即說:“以後要處一輩子的人,自然是她做什麽,我吃什麽,絕不敢有二話。”


    阿俏見他已經將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立時明白這周逸雲該是已經將話給“帶到”了,忍不住臉上一陣發熱,趕緊去將從醬園帶來的小菜各自取了一點兒,用小碟兒盛了,端到桌麵上來,打橫坐下,聽狄九與沈謙說話。


    “是我沒用”


    話題一迴到省城裏最近的新鮮事兒上,狄九又老調重彈。阿俏聽了幾乎想要打他。


    “那些人,是幫裏的,我大多見過。”狄九咧嘴一笑,神情有些落寞。“我當年也發願,想讓幫裏的兄弟們,尤其是幫裏那些勤勤懇懇,肯以手藝為生的人,過上好日子。可是看起來,我和阿缺差得很遠那!”


    “阿缺?”


    阿俏與沈謙互視一眼,知道該是指的衛缺。


    狄九飲不得酒,隻能從善如流地喝了一口粥,那端碗的架勢隱隱還有些當年“大碗喝酒”的威風。


    “我們這些人,其實都是苦哈哈的出身,祖上有拉纖的、有挑擔的、有撐船的,大多不識幾個字,從小在江邊碼頭上討生活。後來我們這些人琢磨出好些又簡單、又下飯的菜式,苦力們吃了都說好。因為這個機緣,碼頭旁邊就慢慢地出了個幫會,幫會裏的人號稱是‘江湖中人’,做出來的菜式叫‘江湖菜’,大家有豪情,有幹勁兒,一有機會就拚命幹活兒掙錢,為的是什麽?還不是想讓咱們的下一輩也能讀點兒書,人生能多點兒機會,別總再過那麽苦的日子了。”


    “可是……”


    狄九說到這兒,聲音一噎。


    阿俏心想:狄九看來對他那個江湖幫會感情很深,也不知當初是怎麽從幫裏反出的,竟讓人那麽不待見他。


    沈謙則始終沒吭聲,隻管盯著狄九出神,似乎在思索什麽。


    “後來我們有些菜式,就叫城裏那些官老爺家的廚師給學去了,後來傳到酒樓裏,改成了特別精致的上好菜式,好幾個大洋一道菜,酒樓賺得盆滿缽滿。我們這些創了菜式出來的人,反倒什麽都沒得。”


    “於是我們就去質問那些酒樓。酒樓一本正經說是從某某官老爺子傳出來的方子。我們再去問那起子當官的人,他們哪裏肯管這個啊,到最後還不是我們自己……來保護自己?”


    阿俏與沈謙對視一眼,兩人都知道狄九輕描淡寫,可當初“江湖菜”卻十足十地在風雨飄搖中誕生、成長、壯大的。


    “完了那些酒樓還恥笑我們,問我們怎麽也不照照鏡子,看看我們的‘江湖菜’能不能上得台麵。”


    “當時幫裏好些兄弟們都氣不過,有人就立誓,將來總有一天,要將那些做所謂正統飲食生意的酒樓全部都打敗!”


    “那人是……”沈謙忍不住打斷了狄九的話。


    狄九點頭,說:“是的,那人就是衛缺,他那會兒還年輕,是個孩子,我們都叫他阿缺。沒曾想這麽幾年以後,帶同大家一起殺到省城裏來的,就是阿缺。”


    阿俏點點頭。


    這與她所猜想的相差仿佛,省城裏一夜之間,多出來這麽多小吃攤子,而且攤位布局合理,各不衝突,一定是事先謀定而後動,早早就計算好了的。


    “我為什麽說我本人沒用呢?”狄九百無聊賴地說,“當年我從幫會裏退出來的時候,也曾信誓旦旦地想在省城做一番事業的,可是到最後卻發現,獨木難支,寸步難行,混了這麽多年,還隻守著個小小的店麵。”


    他望望沈謙,補了一句,“若是我沒遇見先生這樣的貴人……”


    他見到沈謙比了個手勢,連忙改口,“若是我沒遇見阿俏姑娘這樣的貴人,我到現在都是個黑戶。”


    阿俏明白狄九的痛處。她知道當初狄九進省城的時候是背了案底的,所以一直見不得光,隻能偷摸著開個小店麵。否則憑狄九的手藝,他也不至於混得那麽慘。


    可是無論阿俏怎麽旁敲側擊,狄九就是不肯實說,他當初是怎麽背上案底,又是怎麽反出“江湖幫”的。


    “狄九叔,我也不知該怎麽勸你。我隻是想說,菜式是不分貴賤的。最終評判菜式的,都是人,是那些平平常常的食客。你的店也許眼下沒生意,可是那些常年信賴你,喜歡你這間麵館的主顧,嚐試過外頭的新鮮吃食之後,一定都會迴來。”


    阿俏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所以,狄九叔,你可別妄自菲薄,你這間小麵館,鐵定能長長久久地開著,成為個百年老店!”


    狄九聽阿俏這麽說,心裏安慰,臉上總算多了點兒笑模樣。


    反倒是沈謙,凝神想了又想,最後問狄九:“那個衛缺,究竟是何等樣人,狄九叔可否為我們介紹一二?你可知道,自從衛缺那天向‘四川酒家’發出挑戰,這短短幾天,他已經連下三城,贏了城裏的三家酒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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