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過年席麵上添的三樣賀年大菜:長魚羹、一品鍋、什錦菜。這三道菜,都是味道精致,寓意吉祥的菜色。


    長魚羹不用說了,取“常餘”二字的諧音,魚肉細嫩,羹湯鮮美。


    一品鍋,頗有些像是阮府佛跳牆的翻版。熱氣騰騰,香味四溢,滿鍋食材盡皆顯露出真麵目。一鍋菜,諸菜諸味,共冶一爐,便諸味相和;而一廳人,人聲鼎沸、互相道賀,則喜慶團聚。


    三道賀年大菜裏,看著最平平無奇,但卻總是最受歡迎的,卻是那一道純素的“什錦菜”。


    這什錦菜,至少用十種不同樣的素菜分別炒製而成,講究的人家做起來,種類往往達到十六種或是十九種,取其“和順長久”之意。每種蔬菜各有講究與寓意,如那黃豆芽形似“如意”,預示著“萬事如意”;薺菜音似“聚財”,乃是預祝來年“招財進寶”;黃花菜寓意“繁花似錦”,豆幹千張則意味著“千秋興旺”,如此種種,不可盡述。


    什錦菜全由素菜做成,看似簡單,但是極耗費耐心,每一樣都要細心處理徹底洗淨,再切成一樣粗細長短,分別炒製、調味,去除多餘水分,最後再一起在大鍋內炒勻,淋上香油。


    這道菜除了寓意極佳之外,口感清淡爽口。年節時候人們吃慣了大魚大肉、葷腥油膩,偶爾來一份純素的什錦素菜,是極好的調劑。阿俏他們時常見到席麵上各色大菜多少都會剩下點兒,但是這“什錦菜”卻是最早光盤見底的。


    阮家除了要做生意之外,自家也要賀年。阮家長房今年早早送來了信件和年禮,隻說大伯阮茂才年前要在上海招待他留洋時認識的同學,沒法兒趕迴省城看望老爺子,所以請弟弟這一房好生照顧阮老爺子,承歡膝下。


    而阿俏的弟弟浩宇這時也已經返校歸來。臘月廿三,阮家人終於找了個機會一起坐下來,算是提前吃一頓團圓飯。


    阿俏就也將她給席麵添上的這三道菜擺在了自家團圓飯的席麵上。


    阮老爺子望著那“一品鍋”讚不絕口,說是頗像南麵的“盆菜”。他老人家年輕時曾經四處遊曆,各地美食,嚐試過不少。


    阮清瑤看著“一品鍋”,卻覺得像那天在路邊攤上吃到的“火鍋”,擱在席麵上始終小火“嘟嚕”著,吃到嘴裏永遠是熱騰騰的,再也不怕放涼了。


    而阮茂學卻對席上那道“什錦菜”情有獨鍾,轉頭望望太太寧淑,說:“夫人,這道菜一上,年味兒就有了啊!”


    寧淑想起舊事,麵上透著淡淡的紅暈。


    浩宇便湊趣,大聲說:“爹,娘,說說看,這‘什錦菜’裏,有什麽典故。”這小子在外頭上了三年學了,已經開始懂得人情世故,很知趣。


    寧淑趕緊讓他噤聲:“浩宇,別一迴來就大唿小叫的。在學校裏要守的規矩,在家一樣要守!”


    阮茂學無所謂地一揮手,說:“沒事兒!自家人難得在一起聚著,用不著這麽拘束,說說舊事也沒什麽。”他一隻手臂搭在浩宇肩上,笑嗬嗬地說:“你爹認識你娘,也就是因為這一味‘什錦菜’。”


    原來,阮茂學當年在外求學的時候,有年寒假留校,沒有迴去。學校裏留校的學生並不多,除夕時節就在一起聚餐,約定了每個人帶一個菜,大家湊成幾桌。


    阮茂學因為家裏做私房菜的緣故,品鑒菜式的時候自然有他的一套,若是尋常菜式,甭管是什麽大魚大肉,都入不了他的眼。偏生那年除夕席上有一份味道清新而不做作的“什錦菜”,阮茂學一下子就上了心,也就因為這件事,才認得了同時留校的寧淑。當年寧淑還隻是個剛進校的小學妹,阮茂學卻因為這個,一下把她給記住了。


    阮茂學飲了些酒,此刻有些微醺,他將這往事娓娓說來,寧淑在一旁微紅著麵孔,不說話。該是也在那時對阮茂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實你們母親烹飪的手藝和天分都不行,”阮茂學大聲說,寧淑的臉色就僵了僵,“但是我一瞅啊,那什錦菜裏的每一樣,都切得齊齊整整,一樣長短,認認真真地做出來的,想是費了老大的勁兒了。當時我就想,這個學妹,該是個細心能持家的好女子。”


    阮茂學這話說完,阮家花廳裏一片安靜。


    阮茂學愣了,“怎麽了,我說錯什麽了麽?”


    隔了半晌,阮浩宇率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望著寧淑的臉色說:“爹,您這可……得罪人得罪的不淺啊!”


    阮茂學轉頭,這才發現妻子臉如鍋底黑。


    這會兒阿俏已經捧腹笑得不行,阮清瑤更是幾乎捏著筷子滾到桌子底下去。阮老爺子正襟危坐,屏了半天,終於沒屏住,“哈哈”一聲長笑,隨即招唿:“吃菜,大家吃菜!”


    他伸箸挾起一份什錦菜,望了望,點點頭說:“如今我們阮家這份‘什錦菜’也一樣做的規規矩矩、整整齊齊。阿俏,做得很好啊!”


    阮茂學也點點頭,說:“是啊,阿俏女承母業,現在越來越似模似樣了!”


    這時候阮清瑤終於坐正了身體,抬起頭問阮茂學:“爹,您認得媽的時候,我多大了?”


    阮茂學已經很有些酒意,當下隨口就答:“咳,那會兒還沒你呢!”


    阮清瑤登時捏著筷子沒作聲。


    阮浩宇又問了一句什麽,阮茂學隨意答了,引得花廳中人一起大笑起來。


    隻有阮清瑤一個人沒笑出來,原本眉梢眼角的笑意也盡數斂了,手中的筷子緩緩擱在碗沿上。


    舉座之中,阮老爺子阮正源最先發現了阮清瑤的異樣,他卻沒管她,隻管抬高聲音,問了阿俏一句什麽。待阿俏答了老爺子的話,才覺得有些不對勁,轉過臉,望著阮清瑤,低聲問:“二姐,你怎麽了?”


    阮清瑤抬頭無所謂地一咧嘴,搖頭道:“我沒事兒”


    但凡口頭上說沒事兒的人,心裏大多裝了點兒事兒。


    阮家人團聚之後,寧淑和阿俏留在花廳裏幫著張羅,阮清瑤和阮浩宇等祖父和父親離開之後,也各自迴屋。


    阮清瑤心頭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壓得她連氣都穿不過來,好不容易掙紮著去梳洗了,出來又覺得屋裏陰冷,連忙命小禾去取了炭盆來,她對著炭盆,慢慢地將頭發一點點梳直。梳齒之間纏上了一團大卷發,被阮清瑤扯下來,往炭盆裏一扔,登時傳出一股子焦糊味兒。


    阮清瑤梳過頭發,發現自己的梳妝台跟前放著一封信,字跡熟悉,曉得是周牧雲的,匆匆拆開看了,隻見裏麵盡數是問候寒暄的話,一字未提他今年到底會不會迴省城來。


    阮清瑤心情煩悶,頓時奮筆疾書,刷刷刷下筆千言,卻又是將周牧雲臭罵一頓,寫完了心裏覺得舒坦好些,將信一折,封皮上寫了周牧雲的名字,封好了,扔在妝鏡台上,自己去睡。


    臘月廿四慣例阮家族裏聚會。


    族裏人多,一起坐下來能有十幾桌。寧淑帶著兩個女兒和同族的女眷聚在一處。阿俏對族裏的這些親戚長輩都不算太熟悉,也不願湊上去;而阮清瑤則賊精賊精的,每個人的輩分、稱唿,甚至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阿俏就幹脆跟在阮清瑤後頭,“伯母”“嬸娘”地亂叫。


    旁人見了阮清瑤和阿俏,大多恭維寧淑,有這樣兩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一恭維完,轉眼那話題就轉到了兩人的親事上。


    阿俏還好,畢竟剛滿十八歲,已將屆二十一的阮清瑤成了她的擋箭牌。這些伯母嬸娘們紛紛關心起阮清瑤的終身大事,見到寧淑一臉為難的樣子,紛紛開口:“我們明白,明白,你隻是個做人繼母的,這種事兒,你張羅起來,清瑤一個不滿意,迴頭你裏外不是人!”


    寧淑更加為難了,心想:這雖然是正理兒,可也不能大張旗鼓地當麵說吧!


    有人問寧淑:“怎麽,她親外祖家難道也不過問一句的麽?”


    寧淑勉強點頭:“也有過問,也有過問。”


    “算啦,父母之命,就算是外祖家過問了又怎樣,最後還不是要我們阮家定奪?”也有人表示,對阮清瑤的外祖薛家並不感冒。“這樣,清瑤,你要是信得過嬸娘,就將這事兒交給嬸娘,包在嬸娘身上。”


    阮清瑤幹笑著,心裏想:信得過才怪!


    她記性很好,對族裏這些人家的情形了如指仗,當即開了腔:“我說嬸娘啊,我記得上年您提過,我大堂兄該尋摸媳婦兒了,媳婦有著落了麽?大堂姐嫁出去了之後,一直沒見動靜,您還張羅著給她調養身子來的,調養得怎麽樣,您抱外孫了沒?喲,對了,我那個小堂弟,聽說已經從學堂畢業出來了,怎麽樣,差事找著了麽?”


    她這完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張口連珠炮似的全說出去,那位嬸子說得麵如土色,當即閉口,這輩子再也不想見這姑娘,更別提給人張羅親事的事兒了。


    阮清瑤小試牛刀,就將阮家的親戚給懟了迴去,不由得意洋洋,一轉頭,正見到繼母寧淑和妹妹阿俏正好笑地望著自己。


    妹妹阿俏,倒也罷了……


    可是繼母寧淑……


    寧淑此刻正溫和地望著阮清瑤,她多少明白些這個繼女的心思,這些年她從沒有動過在繼女婚事上做文章的念頭。可她也知道,沒辦法由著自己這個繼女這樣無休無止地拖下去。否則外人說嘴,受指責的將會是她。


    於是寧淑走上前,小聲對阮清瑤說:“清瑤,這事兒……咱們找個機會好好說道說道……”


    阮清瑤一下子就煩了起來,別人說她沒事兒,可現下偏偏是寧淑在說。她突然提高音量,尖著嗓子對寧淑說:“我的事,憑什麽要你管,你這個……”


    她的嗓音又尖又高,左近的人全聽見了。


    這些人都是阮家的女眷,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聽見阮清瑤這樣一聲,頓時有那輩分長的就涼涼地開了口:“我說茂學媳婦兒啊,閨女不是你親生的,可你也不能這麽慣著。你瞅瞅,這大過年的,要麽就牙尖嘴利,要麽就高聲大氣,半點兒規矩都沒有,這還是我們阮家的女兒麽……”


    寧淑被阮清瑤突如其來地這麽吼了一嗓子,震得往後退了半步。


    這麽些年,她當真從來沒有幹涉過阮清瑤的事兒,繼母女兩個麵兒上盡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她將自己的親生女兒扔在娘家寄養著的時候,也在無微不至地照顧這個繼女的起居,對繼女的各種要求幾乎百依百順。


    可到了今天,寧淑隻提了半句阮清瑤的婚事,還什麽都沒有說,就激起了阮清瑤的激烈反應。這,這……


    她怔住了竟沒做聲,這麽多年,她從來沒當眾說過阮清瑤一句重話,可是什麽竟能令阮清瑤卻這麽激動地反嗆迴來。真的是,她連提一句繼女婚事的資格,都沒有麽?


    正在這當兒,阿俏斜刺裏走出來,冷靜地挽著阮清瑤的胳膊,伸手去摸摸她的額頭,說:“二姐,你好像發燒了,跟我走,我送你迴家去歇一歇。”


    阮清瑤一聲吼出來,望著寧淑錯愕的表情,她自己也略有一點兒後悔。自她有記憶起,寧淑就沒有做過虧待她的事兒,如今她平白這麽一吼,自己也知道寧淑隻是被遷怒了,是她自己滿心的怨氣想要發作出來而已。


    於是阿俏這樣一帶,阮清瑤便順著台階下,扶著阿俏說:“阿俏,我的頭很疼……”


    她隱隱約約地聽見背後有人對寧淑說:“你這個親生的看起來挺知禮,比她姐姐要強……”


    阮清瑤聽了心裏一怒,扶著阿俏的手臂就往外一推。


    “你聽她們這麽沒憑沒據地嚼舌根,豈不是跟她們一樣?”阿俏冷冷地說。


    阮清瑤一想,也是,當下由著阿俏扶著自己,從阮氏祠堂旁邊的大廳出來,迴她們自己家的院子去。


    “姐,你沒事吧!”阿俏一直將阮清瑤扶至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小禾去燒水沏茶,這才轉頭望著阮清瑤。


    “我沒事!”阮清瑤坐在自己床上,雙手抱著頭,十指深深地紮在頭發裏,輕輕地絞著發根。


    “阿俏你去吧!”阮清瑤沙啞著嗓子說,“你去替我聽著點兒,她們都在說我什麽?”


    阿俏緊緊地盯著阮清瑤,半晌才輕輕地道:“別告訴我你在乎這些”


    說畢她就走了,留阮清瑤一個人在樓上。


    阮清瑤始終埋著頭,心頭翻翻滾滾的。


    這麽些年,她可還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自昨天飯桌上知道了這件事,阮清瑤心頭一直鬱悶得緊,若不是因為這件事兒,她今天也不會在人前失態。


    她昨天才頭一迴聽說,原來,父親阮茂學,和繼母寧淑,是一早就認識的,在她出生之前,甚至根本就是在她的生母與阮茂學成親之前。


    既然那一對是自由戀愛才結合的,她那位早逝的親娘,還有她,她們算是什麽?


    阮清瑤強撐著抬起頭,手指間纏著一縷發沒鬆開,順勢扯了下來,疼得她口中“嘶”的一聲。


    對麵妝鏡台鏡中,映出了她的形貌。鏡中人紅顏綠鬢,原該嬌豔明媚,可此刻眼眶中已經含了滿滿的淚,將落未落。


    她可不就是個笑話?在這個阮家,她從小就沒有得到過一丁點兒真正的關愛,父親對她不聞不問,繼母對她敬而遠之。她從小就欺騙自己,告訴自己這是因為父親始終在懷念自己母親的緣故,可是老天爺偏偏那麽殘忍,偏要把真相揭穿了給她看。


    阮清瑤的臉色一點一點冷下來,眼眶裏的淚水漸漸都收了迴去。


    這麽多年,她一直頑強地長大,不去依靠任何人、依附任何感情,試圖給自己修煉出一張高高在上的臉、一顆遊戲人間的心。如今她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假的,而她還是太軟弱太仁慈……太虛了。


    關於阮茂學與寧淑相識的過程,事後阿俏也悄悄向自己娘打聽過。


    寧淑很是鬱悶地答複:“當時隻當他是個尋常的學長,哪有想過後來的事兒?那個寒假之後,就再沒見過你爹。到後來真的在一次校友聯誼會上遇見了,才開始有些接觸,那時候他已經是個帶孩子的鰥夫了,見他挺可憐,才想著要幫幫他,這才算正式認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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