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被阿俏指使,無可奈何地去打了新鮮的井水,將木炭反複衝洗幹淨,按阿俏吩咐的,用兩層紗布裹了,一起交給阿俏。


    他實在是想不通,常人忌口,大多不吃一樣兩樣材料,可這人連小米粥竟都能忌口?更要命的是,這人明明沒有清醒,怎麽能分辨出什麽忌口什麽不忌,不是該喂什麽吃什麽麽?


    想到這裏,狄九對阿俏的舉動也有些懷疑,用木炭濾過的井水熬粥,真的,管用麽?


    阿俏折騰了一個時辰才重新熬了一小鍋米粥,稍稍晾涼一點,送到沈謙口邊。狄九在一旁盯著,驚訝地發現這男人這迴非但沒有吐,反而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咽得很費勁。


    阿俏不動聲色,耐心地一點一點喂完,中途出去將冷掉的粥熱了一迴。


    狄九很不服氣,將自己熬的小米粥嚐了嚐,然後又去鍋裏將阿俏熬的粥嚐了,覺得兩者並無半點分別。這下狄九不服氣了,心想阿俏背迴來的那男人也太厲害了,昏迷成這樣,竟然還能分辨出美女熬的粥,和他這個胡子拉碴的大叔熬的粥,區別對待,難怪情場得意,能得阿俏這樣兇巴巴的小姑娘青睞。


    可是仔細一看,阿俏這位兇巴巴的小姑娘沒有表現什麽青睞,反而正在磨牙,盯著那男人的麵孔,狄九聽她在小聲小聲地說:“這壞毛病,一定得給你扳過來才行。”


    狄九嘴碎,隨口接話:“沒法子的,你看他昏睡的時候都曉得自己忌什麽,不忌什麽,大戶人家從小嬌慣的壞毛病,改不過來的!”


    阿俏扭頭,兇巴巴地瞪了狄九一眼,隨即起身說:“狄九叔,煩請你再照顧他一陣,我出去探探消息。”


    狄九隻有一處產業,就是他這間蒼蠅館子。前店後住,這兩天有阿俏和沈謙在,再加上做不了生意,狄九就搬到前頭店麵裏打了地鋪。阿俏看著狹小店鋪裏狄九那隻亂七八糟的鋪蓋,暗暗點頭,心想狄九的恩情,她以後一定要好好還上。


    她從狄九的鋪子出來,在舊城這一片小巷裏左拐右拐,來到“五福醬園”的門口,轉頭見四下裏無人,這才敲了敲門板,沒過多久,餘嬸兒將門板打開,把阿俏迎進去。


    出事的那天,阿俏就是三點鍾來的“五福醬園”。她知道餘家夫婦兩個要早起磨豆子點豆花,三點鍾一定起來了。當日她就是在這裏清理了身上的血跡,如今她身上穿的衣裳,都還是小凡擱在父母家裏的。


    可巧今兒個小凡也在,見到阿俏,趕緊撲上來叫“三小姐”,眼圈就是一紅。應該早就從父母那裏隱約聽說了阿俏的事兒。


    “二太太一直很著急,不過聽說你是在徐家住著,所以還好。”小凡匯報阮家的消息。


    阿俏聽說徐家竟然還打發人上門,特地要了幾件給阿俏替換的衣服,忍不住冷笑,曉得黃靜楓這還是在變著法子打聽她的消息呢。黃靜楓那裏有那麽多阿俏能穿的衣裳,卻還巴巴地打發人到阮家來,恐怕就是為了看一看阿俏到底有沒有迴過家。


    這個黃靜楓!阿俏想想也氣咱們的賬,看來真得慢慢地算。


    “小凡,你從今天起,就先住在父母這裏。如今外頭不太平,你孤身一個女孩子家,且也不要迴阮家去了。”阿俏囑咐小凡。


    餘叔餘嬸兒當即應下:“我們也是這個意思,可不能讓這丫頭再亂走了!”


    餘叔又說:“三小姐,您自己也是。聽說寧縣最近遭了水災,有好些難民,聚在城外。本省長官一向仁厚,要是以往,早就放進城,城裏該開始賑災了。可最近偏偏遇上了這樣的事兒……”


    阿俏也曾經聽狄九提過這茬兒。


    寧縣位置尷尬,是本省轄地,卻正好夾在本省與鄰省之間。寧縣受災之後,難民湧向省城,想要得到救助。可這時恰有流言傳出,說著難民裏可能會混有鄰省探子與兵卒。


    如今時局尷尬,放人進城吧,省城的安全可能難以得到保證,若是不放人,一來寧縣是本省自己的轄地,這樣做未免寒了自己人的心,二來,不也透著對鄰省的敵視,明擺著雙方所謂的“合作”,根本就不可能麽?


    “餘叔,我知道了!”阿俏點點頭,謝過小凡一家對自己的關心。她也不忘反複囑咐:“近來幾位也務必小心,外頭告示未撤就先不要開門營業。另外,無論是什麽人問起,你們都不要說見過我!”


    她小心囑咐餘氏夫婦,生怕有什麽人會打聽她的行蹤打聽到這裏來。


    少時迴到狄九那裏,阿俏第一件事是先去看沈謙,見這男人依舊昏昏沉沉地睡著。他早先失血過多,又昏睡了兩天,不過少許進了些米粥,如今看上去臉色蠟黃,很是虛弱。


    阿俏便去廚下去,想看看除了米粥之外,狄九這裏還有什麽能做來吃的,能給沈謙稍稍補養補養。


    狄九從後麵拎了一副腰肝進來,說:“雖說沒生意,可到底還是買了一副迴來,隻是不知道你哪位……”他說到這裏朝沈謙那裏昂了昂下巴,“能不能吃這些。”


    阿俏想了想,肯定地點頭:“我做的,他不吃也得吃!”


    說實在的,她阿俏做出來的食物,沈謙還真的沒有不能吃的。


    隻是以前她太遷就他的口味了,魚肉裏的蔥要化為無形,該用薑蒜調味的時候盡量改用上等好酒去腥。這迴,阿俏心想,她不打算再遷就了,一定要好好治治這個人挑食的毛病。


    於是她謝過狄九,靜下心來開始處理豬肝。人都說豬肝是補血的好東西,沈謙如今最大的問題是失血過多,要慢慢養迴來,狄九帶迴來的,還真是對症的食材。


    阿俏將豬肝剖開,仔細將表麵的筋膜之類全部剔去,然後少加了一些鹽抹開,放置一會兒,讓裏麵的血水盡數流出來。在這之後,她才小心地將豬肝剖成薄片,擱在碗裏,淋上些料酒先醃製去腥。


    除此之外,狄九這裏的調味佐料就全是那些味兒重的。阿俏隨意撿了幾樣,一麵擺弄,一麵湊在鼻端仔細聞著,最後還是取了蔥薑、一點點胡椒,一片香葉掰成碎片,一匙醬油,幾樣調在一起,加在放著豬肝的碗裏,將味道調和之後,卻又將調味料全部撈出來,肝片則全部放在漏鬥裏盡行瀝幹。


    早先給沈謙熬的米粥這時候還沒有吃完,凝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阿俏就取了一隻砂鍋,把粥塊兒放在鍋裏,然後倒上水,在火上重新滾開,然後把那事先調味的肝片一片片地撥在砂鍋裏,用粥燙熟。


    “豬肝粥啊!”狄九撓撓頭,“倒是見過南邊人這麽吃。不過,你確定這東西他能吃麽?”


    阿俏先拿了一副碗筷,舀了一勺粥給狄九:“你嚐嚐!”


    狄九被剛出鍋的粥燙了一口,吹了好一陣才鼓起勇氣再次嚐試。這迴他讚歎不已,隻說:“好,這肝片好嫩……”


    這用粥滾熟的豬肝,火候口感幾乎與他爆炒出來的差不多了,而豬肝本身事先經過調味,不僅沒有腥膻,口味也恰到好處。再嚐一口,連那米粥也帶上了肉香味兒。


    可是狄九還是心存疑惑,他知道豬肝這樣東西,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可也有不少人是從小就不吃的。


    阿俏卻看起來是個不信邪的,她托起砂鍋,頓在沈謙的床鋪一旁,自己另外拿了一隻小碗,坐在男人跟前,自己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男人口邊。


    狄九在她身後看著,莫名其妙跟著一起緊張。


    隻見沈謙口唇微動,隻含著那一小口粥,既不吞咽,也不像上迴小米粥那樣往外吐。


    阿俏伸手在沈謙臉上輕輕拍拍,柔聲說:“乖,真的很好吃的啊!”


    狄九幾乎別過臉去,心想:這樣哄人喝粥的,有用嗎?


    可是令他掉下巴的是,沈謙微微張口,真的將粥水緩緩吞咽下去。


    阿俏一迴頭,正見到狄九一臉驚愕正轉為喜色。


    她似乎一下子摸到了門道,隨即用瓷勺將一片肝片在碗裏緩緩碾成碎末兒,然後混了些米粥,和在一處,稍許晾涼了,再送入沈謙口中,同時輕輕地在他耳邊說:“很好吃的,對你的身體也好。”


    沈謙緩緩吞咽,似乎覺得有點兒費勁。


    阿俏趕緊在旁邊補一句,說:“好東西可千萬別浪費了!”


    沈謙沒什麽意識,卻似乎聽懂了阿俏說的話,雖然費勁,可到底還是努力吞下去了。


    狄九見了,立即伸手在自己腦門兒上拍了一記,心想早知道有這麽一招,早先那罐小米粥,沒準也能這麽“哄”這灌下去。


    他想,眼前這個男人,將來怕是隻有阿俏能治得住他,而且治得死死的。


    阿俏連“哄”帶“騙”,喂了半砂鍋的豬肝粥下去,見男人麵色漸漸紅潤,心裏終於有稍感安慰,打算用這個方法再多做些這人以前不吃的東西,讓他能慢慢一點點都嚐試起來。


    可再一想這人算來已經昏迷了兩三天了,絲毫未見醒來的意思,她當初沒將他送去醫院的決定,是不是根本就是錯的。一想到這裏,難免又令阿俏糾結萬分。


    她坐在沈謙身邊,盯著看了半天,忍不住愁腸百結,終於將頭埋在雙臂中,悄無聲息地讓自己宣泄片刻。


    狄九在旁看著,知道這短短兩三天裏這女孩子承受得太多了,外表看著再兇再硬的女子,敲開殼兒裏頭卻還是軟的。他也無從勸起,就炒了煙杆到門外去抽旱煙去。


    阿俏用手臂撐起臉孔,伸手在臉頰上抹了抹,免得叫狄九看出她哭過的痕跡。她的齊耳短發似乎被人輕輕撩過,此刻亂蓬蓬的,她也懶得伸手去整理了。


    一側臉,阿俏突然見道一對亮晶晶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猛地嚇了一大跳,往後一仰,這才湊近了看。果然見沈謙醒了,正虛弱地衝著她笑。


    “狄九叔,”阿俏趕緊開口,“狄九叔你快來看看……”


    她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雙眼,使勁兒睜著,生怕一閉眼,再一睜,麵前就又恢複了過去的景象。


    狄九聽見阿俏的招唿,趕緊一磕煙杆,進屋來看。他站在阿俏身後,點點頭打了個招唿:“你好!”


    沈謙微微張口,低低地說了一聲,“多謝!”


    阿俏趕緊去尋了一隻枕頭,墊在沈謙背後,扶他稍許朝起坐了一點。沈謙隻抬眼望望阿俏,阿俏便順著他的意思迴答:“我們這是在鬧市裏的一間小飯鋪裏,這位狄九叔,是這裏的老板。”


    她當初之所以選擇了帶沈謙來這裏,就是因為狄九算是半個“江湖中人”,處理起沈謙的事,比旁人來得更有經驗,而且這人以前與沈謙從無半點瓜葛,旁人再怎麽想,也不會想到沈謙這麽個精細雅致的古董行老板,竟會藏匿在鬧市的一間蒼蠅館子裏。


    沈謙出了一會兒神,似乎迴憶了一下昏迷之前的事,隨即又轉眼看向阿俏。


    阿俏立即又懂了,應道:“還沒,沒有通知任何人。”


    一聽到這裏,沈謙便微微點頭,眼中出現喜色,似乎在讚許阿俏做得不錯。阿俏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糾結至此,她終於可以放心了。


    旁邊狄九又咋舌了,心想這男人隻要轉轉眼珠,阿俏就立刻有什麽說什麽,這一對,以後到底會是誰吃死誰啊!


    沈謙既然醒來,就好辦了。他身上幾處傷口的情形感覺,都可以說給狄九知道,漸漸也可以自己服藥進食了。狄九斷言,一旦到了這個程度,複原起來就快了。


    阿俏陪了沈謙一會兒,將城裏她打聽到的局勢一點一點說給沈謙聽。沈謙聽了,始終不置可否,隻是聽說阿俏自己也一直守在這裏,甚至家人都不知道她準確的所在,沈謙感動不已,卻也隻能仰起頭,衝阿俏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抬,表示感激。


    謝過阿俏,沈謙似乎想什麽出了神,就此盯住阿俏的麵孔,盯住她的嘴唇,更確切地說,盯住了她那片淺淺的唇峰,盯著看個不夠。


    阿俏突然記起他那溫柔一啄,臉上哪裏還掛得住,輕輕啐了一口,轉身就到外間,蹲在地上,將狄九打來的井水又用的木炭濾過。她的臉紅得像火,直等了好久,待到她將新的一鍋粥又熬上,那臉上的熱氣兒才又消減了些。


    此前的等待太緊張太焦灼,根本不容人有心思記掛這些,到了此刻,阿俏才省起,兩人之間的關係,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就不同以往……這種變化,既讓人心底微甜,卻又叫人察出一分些微的酸楚。


    晚間沈謙已經能自己撐著坐起,阿俏照舊將小小一隻砂鍋頓在他床榻旁邊,舀了一碗熬好的豬肝粥,晾至不再燙口,送到沈謙眼前。


    “這是……”


    沈謙望著粥水,微微皺眉。他見了阿俏的神色,就本能地覺著這姑娘正在想方設法地讓他吃一些他不肯吃的。


    “你不記得了,早上你還吃了一大碗!”阿俏眼裏透著些狡黠。


    真的?沈謙有點兒猶豫。


    他依稀記得早先是有人喂他吃過什麽,還依稀有些印象,有人在他耳邊吹風,說那是“很好吃的東西”。


    狄九的店裏隻點了一盞油燈,燈光昏暗,沈謙也看不清碗裏是什麽,隻想著他既然吃過,應該不是忌口的東西,於是抬起手,低聲道:“我自己來!”


    阿俏心裏在偷笑,臉上卻一本正經地說:“你這才剛醒來不久,手上無力,迴頭打了碗怎麽辦?狄九叔這裏,總共這幾個喝粥的碗。”


    於是她舀了一勺粥,送到沈謙口邊。


    沈謙不忍拂她的意,開口嚐了嚐,確實覺得味道鮮美,沒有異味,當下緩緩地咽了,又就著阿俏的手吃了一口,這才開口問:“是什麽?”


    阿俏板著臉說:“補血聖品,豬肝粥!”


    沈謙差點兒沒嗆著,他自小不吃肝腰之類。忌口忌了二十多年,沒想到今天在阿俏這裏破了戒。


    “來,喜歡吃就趁熱再多吃一點。”阿俏喜孜孜地又舀了一勺,送到沈謙口邊。


    沈謙背後有枕頭和床板抵著,退無可退,再想想,剛才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嚐過兩口,吃下去覺得很是鮮美,也並不覺得什麽不適。再見到阿俏滿臉期待,沈謙不得不張口,明知是豬肝粥,也將這粥慢慢喝了下去。


    這時候狄九走過來與沈謙打了個照麵,狄九衝沈謙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看吧,小丫頭狡猾,你上當了。


    沈謙無奈地聳聳肩,那意思是:沒辦法,甜蜜的負擔。


    狄九立即想起自己光棍兒打了多年,手藝不錯卻沒哪個女人願意留下來天天吃他的腰肝麵的。他頓時一臉鬱悶,趕緊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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