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山得意洋洋,他一路走去,徐三與曾華池一路跟在身後,馬屁高帽一起送上,口中阿諛奉承源源不斷,務求這位機要秘書將來能在任帥麵前為他們說幾句好話。


    何文山為人謹慎,絕對不會將這些言語放在心上,可這也不妨礙他聽著這些話作飄飄然狀。


    徐三爺雖然出身清貴,可其實卻頗為熱衷,見何文山麵露得意,便問起兩省“合作”的情形,言下之意,還是想知道將來本省督軍與鄰省大帥,究竟誰能更勝一籌。


    何文山陰陰笑著迴了一句:“你們這些牆頭草,誰勝還不是一樣?”


    徐曾兩人都是一愕,可想想也是。曾華池乖覺,趕緊向何文山行禮,說:“多謝何秘書指點。”


    說著,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遞了過去。“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還請笑納。”


    徐三爺在一旁看著,心頭冷笑,知道這張紙,不是支票就是房地契。他登時對這曾華池起了鄙夷之心,覺得對方是個商人,滿身銅臭。不像徐家,可是正正經經送了一副名家畫的油畫給何文山送過去的,多雅致?


    隻是他不曾想到,徐家除了送了一幅畫之外,還通過徐家三太太黃靜楓出麵,給任帥騙個姑娘送去。徐曾乃是一丘之貉,若細論起來,徐家比曾華池的行為更為不齒,更加不堪。


    幾人慢慢踱著迴到三樓,何文山惦記著“仙宮”裏搜人的事兒,不再進舞廳,隻在燈火明亮的外堂等候消息。


    少時大帥任伯和在數人簇擁之下快步上樓,何文山暗暗心驚,迎上去問:“大帥,您怎麽這麽快……”


    這麽快就從溫柔鄉裏出來?


    任伯和身上的軍服穿得一絲不苟,眉眼裏俱是威嚴,他一遞手中的密報,何文山一眼掃過,臉上立即變色。任伯和則冷冷地喝問:“你以為我在忙什麽?”


    “大帥,您剛才是在……”


    “我剛剛見過沈厚!”任伯和沒好氣地迴應一句。


    “壞了!”何文山登時全明白了,“屬下知道錯了,屬下這就去將功折罪!”


    他急忙轉身,叫上幾個人疾奔下樓,來到任帥那間休息室外麵,大聲下令:“撞門!”


    兩名大漢一起使力,門內卻並未閂上,兩人一下子撞進去,並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


    房內早已空無一人。


    何文山快步衝進去,見到通往陽台的落地長窗正大開著,新鮮的夜風正唿唿地灌進屋。原本掛在窗上的重鎖被撬下來扔在地上。何文山低頭往下看,下麵正是“仙宮”北麵的一條小街。街上正有四五名行人,各自往街巷兩端匆匆而去。


    何文山一轉身,衝跟著從進來的心腹冷冷地說:“沿這條街去追,你們看著辦!”


    他為人陰鷙,極少說狠話,口中說“看著辦”,其實就是“格殺勿論”的意思。今夜但凡在這條街上走動的人,若是被這號人捉住,多半便要遭殃。


    何文山下了令,自己轉過身,背著手,在屋內轉了一圈,見到一隻玳瑁發夾正落在地上,認得是阿俏常戴的,一聲冷笑,伸足踏上,使勁兒碾了碾,發夾的玳瑁表麵立時碎成六七片。


    阿俏與沈謙兩人卻正從“仙宮”的正門往外走。


    九月的天氣,晚間的風已經有些涼。沈謙的外套正同時搭在他與阿俏兩人身上。


    這兩人正緊緊依偎,沈謙戴著禮帽,帽簷壓得很低,叫人瞧不清麵容,他的左臂伸出,摟住阿俏的雙肩,兩人好似蜜裏調油,恨不得和一個人似的。


    “仙宮”的門童見慣了這種情形,豪客在舞廳裏相中了美人兒,一時猴急,便徑直帶出去共度|春|宵。阿俏的裝束打扮也應證了這一點,她身上那件旗袍繡滿了銀色的花紋,光一照就晃人眼,旗袍勾出那腰身,纖纖軟軟,跟水蛇似的。


    門童殷勤上去詢問:“爺您要叫輛車麽?”


    “滾一邊兒去!”沈謙帶著醉意一揮手,手掌險些崩在門童臉上。


    “什麽人!”門童不滿地嘟噥一句,心裏對陪著一起出去的女人有點兒同情,醉鬼看起來難伺候。


    然而阿俏卻越來越心驚,她的右臂勾在沈謙腰間,能感覺出沈謙腰間有一處傷口。他大約此前曾經包紮過,但是後來又掙開了,所以外套裏麵的背心上原有一片小小的洇濕,現在越來越大。


    而沈謙走路的姿態也漸漸有些不自然,身體的重量正慢慢地移到阿俏的肩上來。


    “你沒事麽?”阿俏盡量不動神色,小心翼翼地湊在他耳邊。


    沈謙微微偏頭,衝阿俏一笑:“我能有什麽事兒?”


    那笑容一如既往,又親切又溫存,叫人見了便如沐春風。阿俏心頭一暖,隨即又是一痛:這個男人總說她對自己狠,可難道對他自己就不狠了,身上的傷情不知怎樣了,麵上卻一點兒事兒都沒有,竟然還這麽笑,笑得又這麽溫柔。


    “我說,一會兒你可不能有事!”沈謙懶洋洋地將口唇貼近阿俏的麵頰,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是我好不容易采來的嬌花,我這才剛聞見點香味兒……”


    他湊在阿俏耳邊軟軟地說著俏皮話,阿俏心頭暗惱,倒是很想捶他一拳,可是偏偏又惦記著他的傷,恨得牙癢癢的,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心想這人真是有恃無恐,自己難道就這麽被他吃得死死的?


    惱歸惱,阿俏開始覺得肩上的壓力有些沉重,畢竟對方是個身材高大勻稱的成年男子,阿俏一咬牙,勉力支撐。


    兩人走出“仙宮”的院子,快步穿過寬闊的馬路。阿俏足尖剛剛踏上馬路牙子,立即聽見身後一聲沉悶急促的響聲,像是年節時放的爆竹,沒放上半空,悶在屋子裏就炸了。


    這聲響是從“仙宮”不知哪一層傳來的,“仙宮”那頭原本能聽見三樓傳出悠揚的樂曲聲,響聲之後,樂曲聲立即停了,片刻後嘈雜聲傳來“仙宮”徹底亂了。


    沈謙身體震了震,迴過頭,麵上流露出幾分肅穆。


    “快走!”他一拉阿俏,兩人立即拐上一條窄道。巷內光線昏暗,可是沈謙似乎不用看路也能辨清方向,拉著阿俏左轉右拐,走不到十分鍾,兩人已經重見光明,他們來到另一條寬闊的馬路旁。


    “黃包車!”沈謙招手吩咐。


    一輛黃包車在兩人麵前停下。沈謙先上車,隨後伸手讓阿俏縮在他身邊。他匆匆說了個地名,然後湊在阿俏耳邊說:“吻我”


    阿俏有點兒不知所措,她明知這是欲蓋彌彰、掩人耳目的法子,自己隻是裝裝樣子,可偏生就是沒這個勇氣。


    “傻丫頭,假的!”沈謙見她這麽純,登時又笑了。


    阿俏便氣:笑什麽笑,當她不會演戲是麽?


    她當即張開雙臂,牢牢地圈住他的脖頸,小心翼翼地不去動他的身體,自己整個人依偎過去,兩人的口唇貼得很近,可就是差了半寸。


    下一刻,黃包車一動,阿俏身體一晃,她登時悲劇了。


    待她掙紮著坐直身體,眼神幽怨,瞪著沈謙,沈謙卻也望著她。可這迴他臉上再沒有笑容了,眼神有點兒兇,似乎想把她整個兒吃掉。“我一一都會記著的!”他的雙眸仿佛會說話,在很認真地說: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會記住的。


    阿俏當即有些心虛,可是即便在這眼神的逼視下,她還是倔強地圈著沈謙的脖頸沒有放開她不是輕易能認輸的人。


    黃包車車夫偷眼迴頭看看這情形,也不敢多說什麽,隻管拉著黃包車往前跑。沒跑出多遠,忽然聽見沈謙在身後喊了一聲:“停車!”


    下車之後,沈謙隨意塞給車夫一個銀元,說:“快點收工迴去吧!今天城裏不太平,可能要宵|禁。”


    車夫見他出手闊綽,感激地彎了彎腰,低聲說:“謝了,不過越是這種時候,我們越能多賺點。不過險中求財罷了。”說畢他便拉著空車去了,看方向竟然還是往“仙宮”那裏去的。


    阿俏目送車夫遠去,心想:以命換財,當真這麽值得?


    沈謙卻輕輕扶著阿俏的肩膀,兩人一起,稍許往西走了幾步。沈謙眼尖,身體一動,隨即拉著阿俏往街邊一躲。


    阿俏見他眉心一蹙,猜到他牽動傷勢,心裏一痛。沈謙卻將阿俏撥在身後,小心翼翼地探頭,往街道另一邊望去。


    “那不是,那不是……”阿俏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歡喜地幾乎要叫出聲。


    她看到了沈謹的影子。沈謹已經帶了幾個身穿軍服的士兵,築起了路障,荷槍實彈地將路給截住。


    果然是封路了。


    “千萬別出聲!”沈謙輕聲提醒阿俏,無聲無息地拉著阿俏的手,兩個人縮在街邊路燈不及的暗角裏,反而轉身,緩緩地沿他們來時的方向退迴去。


    阿俏不明就裏,但她聽進了沈謙的吩咐,沒有作聲,默默支撐住沈謙的身體。


    沒過多久,隻聽身後“砰”的一聲脆響。沈謙身體一振,阿俏也嚇得一個激靈,迴頭去看。


    適才大約是有人衝沈謹他們那個方向過去,還沒走到,就被人放了冷|槍。沈謹帶著人衝上去看,隨即響起數聲槍|響,雙方隨即陷入混戰。


    “走!”沈謙沒有迴頭,甚至沒往兄長那邊看一眼。


    阿俏趕緊快步跟上,盡力撐住他的身體,偷眼瞧去,見沈謙麵色冷峻,牙關似乎也緊緊咬著,眼中的神情不知是憤怒還是悲慟。


    “沈先生……”


    阿俏小聲小聲地在他耳邊輕聲說。


    “令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


    她知道自己的言語蒼白無力,可除了這點安慰,她還能說什麽?


    “阿俏,”沈謙緩緩地開口,卻沒說下去。她到底是個心腸柔軟,見不得別人苦痛的小姑娘,他在心內暗暗地想。


    阿俏“唔”了一聲,想聽沈謙有什麽囑咐,他卻搖搖頭,說,“沒什麽!”麵色已經恢複,平靜如常。


    片刻後他卻又叫了一聲:“阿俏!”


    阿俏詫異,轉臉看向他。


    全無征兆地,沈謙突然將她一扯,兩人同時拐進正路旁一條不起眼的窄巷。阿俏一聲輕輕的低唿被掩在巷內的寂靜裏。


    兩分鍾後沈謙從巷中轉出來,已經隻剩他自己一人。


    他加快腳步,沿著筆直的馬路往“仙宮”那個方向走迴去。街燈蒼白無力的光灑下來,照亮了他筆挺的身形、英俊的麵容。


    沈謙快步朝迎麵而來的兩人走去,擦肩而過的時候三人打了個照麵。來人之一提氣喝問:“你”


    沈謙還沒等他問畢,已經踏上一步,飛快地拽住那人一條胳膊,右手掌底一柄利刃無聲無息地遞了出去。那人幾乎哼也沒哼一聲,漸漸軟倒在地,沒了聲息。


    那人的同伴也立刻認出沈謙,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這才記起自己身上也是有武器的,登時抽出一柄尺許長的砍刀,衝著沈謙就砍過去。沈謙讓了兩招,沒讓過去,臂上又添一條長長的血口。


    這人立即迴頭詢問:“要活口麽?”


    這一個分神,被沈謙覷見破綻,劈手奪下那柄長刀,隨手一刀砍翻,將長刀往前一扔,低聲說:“出來吧!”


    他一直在等著,等這兩人背後窺視的指使自己站出來。


    “沈公子!”到了這時候,躲在暗中的人終於覺得有了把握,從陰影裏走了出來。雙手輕輕相擊,大聲讚歎:“沒想到,督軍公子竟然也有這麽好的功夫。”


    “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東西既能落在你手裏,我們也是服氣的。不過,隻要沈公子能把東西再交還到我們手裏,一切就都好說!”


    那人有恃無恐地走了出來,望著沈謙,見他步履蹣跚,一隻手撐住路旁的院牆才能勉強站穩。


    “你既想要,就過來取!”沈謙低聲說。


    那人一時猶豫,見沈謙看上去確實已再無還手之力,便大著膽子,緩步上前,來到沈謙麵前大約半步的地方,向沈謙伸出手。


    “東西呢?”


    “這就給你”沈謙低聲應了一句,右手手底的利刃瞬間也遞了出去,隻是這一次,他的手速與力道早已比剛才差了一截,出手綿軟無力,被對方將手腕一扭,一推一送,竟往沈謙自己胸腹之間硬生生送了進去。


    “就這點兒伎倆?”來人冷笑。他早就防備著沈謙突襲。


    “你上當了!”沈謙一咧嘴,笑得很開心。他反手一扭,已經將對方手腕扣住,左手則已經從腰後伸出來,博萊塔黑洞洞的槍口緊緊地貼在對手腰間。


    對手早先見到沈謙對付一柄長刀尚且受傷,自然不會想到沈謙身上還帶著這樣的武器。這時候才曉得中了沈謙的苦肉計,大驚之下將匕首狠命往前一送。


    “砰”的一聲悶響,血肉之軀哪裏敵得過火器,那人一聲不吭,緩緩在沈謙麵前軟倒,丟了性命。


    沈謙也無法再支撐,他並沒有低估危險,可是卻一定程度上低估了自己的傷勢。這時他長長舒出一口氣,坐倒在敵人的屍首旁邊。他頭暈眼花,身體在迅速發冷,胸腹間的傷口血如泉湧,而他的意識也漸漸模糊,身體似乎終於不再屬於自己。


    然後他夢見了阿俏。


    他夢見阿俏那張俏麗的小臉在他眼前晃動,依稀能聽見阿俏的聲音在極遙遠地唿喚他的名字,能感覺到她抬起自己的一隻胳膊,將他整個身體都負在那具瘦削的小肩膀上。


    他做夢都想提醒夢裏的她:難道他不是囑咐了千百遍,要她一定要記住自己說的,聽自己的話麽?他要她在窄巷裏避到天亮,然後若無其事地迴阮府,從此不記得發生過什麽,從此忘了世上曾經有過他這麽個人麽……


    他可以付出生命,卻不希望她記得。


    “你再撐一撐,再撐一會兒啊!”阿俏咬咬牙,拖著沉重的腳步又往前挪了挪。


    “你們這些男人們,都是這麽的自以為是的麽?”在死一般沉寂的街道上,阿俏幾乎想要大聲喊出來。


    槍聲響起的那一刻,上輩子最後一段的記憶更加清晰,她愈發肯定這是個隨身自帶危險的男人命運像是一張網,她越是躲,卻離他越近,越是掙,便掙之不脫。


    可是每每到了最危急的時候,他都將她一把推開,獨自去麵對;可他難道覺得她會就這樣乖乖領情麽?


    他說過,他想要的,就是她而她,她也想要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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