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程?”阿俏睜著一對明淨的大眼睛望著眼前眾人,驚訝地問:“我的前程怎麽就能勞動族裏這麽多長輩的擔心?”


    阮正泓搓著一雙手,很為難地說:“三姑娘,還是那樁,你做阮家主廚的事兒!我們原本是要和你祖父父親商量一下……”


    阿俏一聽,隨意揮了揮雙手。她雙手各自持了一柄廚刀,明晃晃的刀背就跟著一起舞動。旁人看了大多心裏發怵,生怕她一個不小心,這廚刀就從她手裏飛出來。廚刀無眼,傷到誰可都是不好的。


    “原來是這件事兒啊!”阿俏聽了,點點頭便說,“這件事沒的商量!”


    沒的……商量?


    阮家族人相顧失色:沒想到這正主兒比她的母親和姐姐更要強硬,連商量這事兒的機會都不給。


    “那天當著曾趙那兩位會長的麵,族長都沒說什麽。我便當這事兒已經定了。”阿俏平靜地說,“倒是我家席麵改菜單的事兒,幾位想好了沒有?沒有意見我就改了啊!”


    “不行,不行……”阮正泓一著急,說話就開始結巴。


    “為什麽不行?”阿俏一偏頭,望著阮正泓問:“那天各位叔祖叔伯不同意,是因為我還不是阮家的主廚,如今我已經是公認的阮家主廚了,我為什麽不能改菜單?”


    “不是,不是……”阮正泓更著急:眼前這小小姑娘咋就已經是阮家的主廚了呢?


    “怎麽不是?”阿俏一昂頭,反問迴去,“主廚的事兒已經定了,沒的商量!”


    “不行,不行……”阮正泓反駁得很無力。


    “你們當初自己說的,我當上阮家的主廚,我就有資格改菜單!”


    阿俏一開口,就與他們胡攪蠻纏。改菜單的事兒,被她構築在當主廚的基礎之上,偏生阮家人一提主廚的事兒,她就斷喝迴去,說是“沒商量”!


    阮正泓額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為啥阮家會有這麽說話纏夾不清的姑娘,明明是很簡單的邏輯,這下倒好,連他自己都開始已經要鬧暈了。


    “話不是這麽說,”見到族長亂了陣腳,阮茂祥趕緊開口補救,“是……”


    阿俏手中的雙刀又“錚錚錚”地響了幾聲,阮茂祥的氣焰登時矮了一截,“……刀,刀先放一放,有話好好說……”


    “對了,”阿俏一副猛然省起的樣子,“上迴請各位叔叔伯伯試過菜之後,我又重新算了一下新菜單的成本,這一席下來,咱們的毛利至少增加三成。怎麽樣,族長大人,換不換,咱們這兒就等著您一句話!”


    一聽“增加三成”這幾個字,阮正泓陡然就心動了,頭一點立即應下:“換!”


    阿俏登時笑生雙靨,說:“還是族長爺爺最明是非!”她笑著瞟了一樣旁邊的阮茂祥。


    阮茂祥立即一瞪眼,隻聽阿俏繼續往下說:“真好,族長爺爺都認了我是阮家的主廚啦!”


    阮茂祥:“你”


    “可不是麽?我能做主換菜單,我可不就是阮家的主廚了?”阿俏笑容甜美,任誰都不好意思衝這麽漂亮的姑娘發脾氣。可是她言語一繞,又把阮家族人給繞進來了。


    “族長,她……”阮茂祥氣得想要跳腳,轉頭去拉阮正泓的衣袖。


    “算啦,一個小孩子而已,迴頭等正源和茂學迴來再說這事兒也不遲。”聽說毛利能增加三成,阮正泓態度已經徹底轉了過來,“她怎麽說也是咱們阮家的閨女麽!”


    阮茂祥知道族長是為利心動,才順坡下驢,應下了阿俏的請求。他心裏老大不樂意:這次過來阮家,本來是想來糾結阿俏的主廚身份,結果這事兒非但沒商量成,反而被阿俏自己二話不說給坐實了,順帶還捎上了改菜單。


    阮茂祥瞪了阿俏一樣,心想:若不是看在那多出來的三成利份兒上,才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你呢!


    阿俏見他眼光轉過來,手中的兩柄廚刀登時又相互劃了劃。


    阮茂祥最聽不得這聲音,聽了覺得背後寒毛一根根全站起來。他趕緊追著已經轉身出去的族長阮正泓,從花廳裏溜出去。一麵往外走,一麵迴頭嘴裏嘟噥:“現在的年輕姑娘都是怎麽了,成日價兇巴巴的。要都跟清瑤侄女似的,成天美美的,在家等著嫁人豈不是更好?”


    這下阮清瑤覺得自己無辜被牽扯上了,伸出右手指著自己鼻尖詫異地道:“我?”


    阮家族人早已去了,無人理會阮清瑤。


    阮清瑤帶著難以置信的目光轉迴頭,望著阿俏:感情她在旁人心裏就是這麽個形象:成天美美的,在家裏等著嫁人?


    阿俏已經快要捧著肚子笑蹲下去了,這會兒她手裏還握著兩把大廚刀,趕緊先會廚房去,將手裏的刀撂下,這才暢快地笑出了聲。


    阮清瑤黑著一張臉,來到阿俏麵前:“你這妮子!皮癢了是不是?”她一伸手,又要去咯吱阿俏,阿俏連忙求饒:“姐……哈哈,我再也不笑你了,哈哈……”


    咯吱阿俏可不是阮清瑤的目的,這位二姐停下了手,叉著腰,一臉鬱悶地望著阿俏:“為什麽旁人都會這麽看我?”


    阿俏還沒緩過勁兒來:“哈哈……二姐……”


    “阿俏”阮清瑤臉漲得通紅,作勢要走,被阿俏拉住了。


    “人家的重點在前頭半句,在誇二姐你美美的!”


    阮清瑤心想:狗嘴裏總算吐了一迴象牙。


    “可是二姐,你總是刻意藏拙,外人看你就是一無所長,家裏什麽事兒都不管,遇事又總躲著,”阿俏這話壓低了聲音說,“你年紀又擺在那裏。旁人自然總覺得你和阮家疏離些,隨時準備嫁人。”


    “二姐,你是個聰明人,自己知道自己想要怎樣的人生,可別誤了自己啊!”阿俏小心翼翼地說了最後一句。


    阮清瑤則一板臉,甩了一句:“胡說!”


    可是她私心裏又知道阿俏說的乃是正理。阮清瑤想想將來:要她隨便挑個人嫁了她定是不肯,可若是留在阮家一輩子……碌碌無為一輩子,混吃等死過一生,這,真的是她想要的人生麽?


    阮清瑤定了定神,岔開話題,好奇地問阿俏:“你這是在做什麽?剛才聽你說‘石榴籽肉’,就是這個麽?”


    阿俏麵前的案板上,正整整齊齊地堆著一大塊三肥七瘦的五花肉。阿俏伸手取了一柄廚刀,繼續將她在案上的工作繼續下去,一麵切一麵說:“待會兒做點鏨肉,就是外頭常說的‘獅子頭’,做這個不能用絞肉餡兒,一定要把三肥七瘦的五花肉切成石榴籽的大小。姐,你要有空,去看看小凡那裏蟹粉拆得怎麽樣了唄!迴頭做好出來蟹粉獅子頭,第一個送給你嚐,好不好?”


    “誰稀罕那個,油膩膩的!”阮清瑤臉往下一拉,扁了扁嘴,卻到底還是蹬著一雙高跟鞋,去小凡那裏,看她把新鮮蒸熟的湖蟹一隻一隻掰開,把蟹黃和蟹肉分別炒出來。


    小凡見到阮清瑤過來,高興地招唿:“二小姐,原來你也來幫我呀!快坐,快坐!”


    阮清瑤一皺鼻子,說:“我才不會動手呢,迴頭手上又是油,又是腥味兒的。我還是等著吃就好!”


    話雖如此說,阮清瑤究竟沒走,隻站在一旁,看小凡手下飛快,八隻蟹腿一卸,腿肉一一拆出來,接著蟹肚子上的蓋兒一揭,蟹殼裏飽飽的蟹黃就露了出來。小凡手中的小銀挑子飛快地舞動,轉眼那些不能吃的蟹胃蟹腸蟹腮盡行去盡,金燦燦的蟹黃全部被挑出來,盛在另一隻白瓷盅裏。


    阮清瑤看著,忍不住手癢,也想自己上前試一試,可到頭來還是自矜身份,又惦記著剝蟹之後手上腥膻味兒難去,最終還是選擇了袖手旁觀。


    阿俏與小凡卻忙得開心,不去管阮清瑤如何。她們將材料全部備齊,將挑出來的蟹黃絆在切成石榴籽兒大小的肉丁裏,再往裏加新鮮雞子兒,調味,隨即攪打上勁。


    小凡去生了火,燒了一大鍋水,待水起蟹眼泡了,趕緊攏上灶膛,將火調小。


    阿俏在旁,則小心翼翼地用雙手輕捺,將已經準備好的肉餡兒做成拳頭大小的肉圓,左右手相互掂一掂,就輕輕地下到熱水裏。全部肉圓下完,小凡扣上鍋蓋,阿俏則自去洗手收拾,順便對阮清瑤說:“二姐,這獅子頭,再燉四個小時就能吃了!”


    “切,”阮清瑤露出一副“你不行”的表情,“這獅子頭算是常見菜,以前我在外頭館子裏點這個,最多半個小時,鐵定就送上來。哪有像你這樣,一道菜做大半天的道理。”


    阿俏曉得這個姐姐是在胡亂打岔,當下小小不理她,隻囑咐小凡看著火候,自己則準備去休息。


    兩個小時之後,阿俏再迴大廚房,這時候鍋裏的獅子頭已經燉得香氣四溢。阿俏揭開鍋,看看品相覺得不錯,就自己動手撇去了浮油,然後蓋上蓋子讓這獅子頭繼續燜著。


    這時前頭有傭人過來,對阿俏說:“前頭老爺子迴來了,請你過去與歸堂見客!”


    阿俏驚訝地問了一聲:“見客?”


    她說著趕緊解下係在身上的圍裙,將周身看看,見沒有什麽失禮的地方,才問那傭人:“是什麽客人?”


    傭人卻不知道:“聽老爺子說起,像是在家裏大門口遇上的,老爺子正巧以前見過,就請進家裏來坐坐。”


    阿俏聽聞,知道該是祖父以前認識的客人,遇上了,便請來與歸堂招唿一會兒。她又問了幾句,不外乎前頭沏茶了沒,沏了什麽茶之類,這才推開通向風雨廊的那扇門,往與歸堂楠木廳走去。


    “久聞阮家楠木廳的大名,聽說這是本省唯一一座全部由金絲楠木做梁做柱,建成的楠木廳。嘖嘖嘖!”


    阿俏還未走進與歸堂,就聽見這聲讚歎。


    這個聲音,她確實是聽過的。


    阿俏輕聲叩門,將與歸堂的側門推開一條縫,低低地喚了一聲:“祖父!”


    阮正源樂嗬嗬地笑了一聲,道:“阿俏啊,進來吧!”


    阿俏當即低著頭,無聲無息地推開門,緩步邁入堂中,先向廳內的人行了禮,這才抬頭看:與歸堂裏,包括阮正源在內,一共坐了三人。剛才說話的那人,她曾經在與寇珍聯手主持的那一出“燒尾宴”上見過:鄰省的機要秘書何文山。


    “何先生您好!”


    何文山見她認得出自己,忍不住微笑,指著坐在身旁的人說:“阮小姐毋須多禮,這位是白先生。”


    阿俏一樣躬身行禮,抬起頭並不避忌地打量一眼這白先生。


    這位白先生約摸五十上下的年紀,四方麵孔,相貌端嚴,額頭與眼角俱有皺紋,但是發色漆黑,蓄著短須,穿一身藏青色的便服,坐著的時候腰杆挺得筆直,看起來斯文而精神,眼神卻十分威嚴。


    這位白先生見她進來,也一直打量著她,待阿俏行過禮之後,轉頭向何文山隨意笑道:“我說的,果然不錯吧!”


    何文山便訕訕地點頭。


    阮正源衝阿俏說:“這位白先生,適才與何先生在一起,路過阮家門口,正巧遇見祖父。白先生好奇院內正在烹製什麽美味佳肴,祖父這才有幸將兩位請進‘與歸堂’。適才白先生曾斷言,說正在後廚烹製菜肴的,定當是位正值妙齡的女子,何先生不信,這才命祖父將你請出來相見的。”


    阿俏不答話,再度往後退了一步,衝麵前兩人點頭致意。


    她心下了然,這個白先生不曉得是什麽來頭,但是何文山的表現應該是裝的。這何文山早先在醉仙居曾經見過她,知道那“燒尾席”是她與旁人一道主理的。沒理由到了阮家門口,還不肯信是她在下廚烹飪的道理。


    所以這個何文山,應該是變相在討這“白先生”的歡心而已。


    她立時記起何文山是鄰省大帥任伯和的機要秘書任帥在這省城裏微服走動,化名“白先生”,這也說得通。


    隻聽這位“白先生”開口向何文山解釋,說:“這是個燉菜的香味兒,若是尋常人家,燉菜之類耗辰光不耗力氣的菜式,多是女子所做。可這阮府上的燉菜香味兒裏,除卻女子常見的精細之外,用料更見新鮮大膽,該是年輕人銳意嚐鮮,所以我便鬥膽一猜,猜這是個年輕姑娘主理的菜式。原本沒有把握的,沒想到卻真是如此,而且還是這樣一位明豔照人的姑娘。”


    白先生這話說起來,像是由衷讚歎,倒也不帶任何別的意思,說畢拊掌而笑,衝阮正源說:“還望阮老先生莫要怪我們叨擾才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何文山一對小眼睛,眼神就在阿俏臉上骨碌碌地打轉。


    “阿俏,祖父陪白先生在這裏小酌兩杯,說說話,你且去取些下酒之物,取些花生來就好。”


    阿俏大約覺得何文山眼神討厭,一聽阮正源這麽說,立即點點頭,應了聲是,轉身就出去了。


    豈料她前腳剛出門,後腳這白先生就已經冷下了臉,輕輕地搖搖頭,說:“時下的年輕人啊,剛剛讚過她精細的,沒想到卻不經誇。”


    “白先生,閣下的意思說?”阮老爺子支起耳朵。


    “白先生的意思大約是,花生之類的下酒之物,也分口味與做法,有煮的、炸的、炒的。令孫女隻應了一聲便去了,怎也不過問一句來人的口味。”何文山將身旁“白先生”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您說的原來是這個,”阮正源立時釋懷地笑了,“這個請您放心,‘有朋自遠方來’,阮家絕不敢怠慢每一位坐在與歸堂裏的客人。您且稍待,便知就裏。”


    白先生與何文山見阮正源如此說,各自對視一眼,對阮家即將奉上的佐酒之物頓感好奇。


    少時阿俏進來,手中托著一隻尺許長的黑底紅漆漆盒,送到白何兩人麵前,輕輕揭了盒蓋。


    白先生與何文山兩人一探頭,見裏麵橫三豎四,總共十二隻淺格,裏麵各式各樣,一共盛了十二樣不同的,全是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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