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


    不知何時起,花廳裏早就聚起了看熱鬧的下人。不過這也不奇怪,花廳本來離大廚房就近,而大廚房裏此時也早將阮家的生意席麵忙得差不多了,阿俏與阮茂學這樣大聲說話,想不引人注意,也難。


    寧淑撥開人群走了出來,見到花廳裏的這副情形,嚇了一大跳,待看清楚了阮茂學作勢要打阿俏的樣子,立時發出一聲尖叫,撲上來護住阿俏,衝著阮茂學大吼一聲:“阮茂學,你敢動她一根指頭,我今天跟你沒完!”


    阮茂學的手腕卻還被阿俏拗著,隱隱作痛,一動也動不了他倒也想有這能耐能動阿俏一根手指頭啊!


    見到寧淑過來,阿俏不再與阮茂學死扛著較勁兒,漸漸鬆開了手,放開了阮茂學的手腕。


    寧淑一把扯過阿俏,將女兒護在身後,自己麵對阮茂學,死死地盯著他半晌,終於緩緩地道:“阮茂學,我今兒個……終於認識了你。”


    阮茂學盯著寧淑的麵容,見她眼中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一時心頭悵然若失,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挽留住妻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把攬住阿俏,母女兩個齊齊地轉了身,將他這個丈夫,這個父親,徹底拋在身後不再理會。


    “寧淑”


    阮茂學終於忍不住出聲,寧淑沒有迴過身,可是腳步到底緩了緩。


    正在這時,隻聽常小玉嬌滴滴地喚了一句:“老爺!”


    寧淑的脊背頓時便直了,足下也不再停留,攬著阿俏的胳膊往外走。她們母女兩個都沒瞅見,剛才是常嬸兒又在常小玉胳膊上擰了一把,常小玉才發了這麽一聲兒。


    寧淑與阿俏走到花廳門口,大廚房裏出來的人依舊候著她們母女二人。寧淑低聲而疲倦地道出一句:“今天大家辛苦,收拾之後都早點兒去歇著吧!”


    “是,二太太!”自主廚高升榮以下,人們莫不應允,接著全部跟隨在寧淑母女兩人身後,一起出去,無人理會留在後麵的那位“二老爺”。


    常嬸兒輕輕地“嗤”了一聲,衝阮茂學說:“老爺您看,他們都不把您放在眼裏。”


    阮茂學此刻依舊木愣愣地呆在原地,悵然若失寧淑這是頭一次,沒有在人前給他台階下,以前阿俏因文仲鳴的事兒,也吼過他一迴,可是那次寧淑便是軟語撫慰,既安撫阿俏,又照顧了他的麵子,可是如今……


    如今,真的是因為身旁這一對不省心的母女麽?


    想到這裏,阮茂學不禁迴頭,打量一陣常氏母女。隻見常小玉懵懵懂懂,而常嬸兒始終是一副精明市儈的模樣。阮茂學無奈地揮了揮手,常小玉“哦”了一聲就要離開,可常嬸兒那肯放過這麽好的機會,打著一臉眉毛眼睛的官司,暗示小玉留下服侍阮茂學,常小玉又“啊”了一聲,不得已隻能耗在阮茂學身後。


    這情形全教躲在花廳一側的阮清瑤看在眼裏。


    阮清瑤扁了扁嘴,也不與父親和舊仆打招唿,悄無聲息地從花廳裏離開。


    寧淑將阿俏帶迴自己房裏,親自打了熱水給阿俏洗臉,看著阿俏麵上的肌膚依舊吹彈可破,沒有半點被打過的痕跡,寧淑這才稍稍放心。


    “二太太,老爺子請三小姐過去書房。”服侍寧淑的傭人跑來向寧淑請示。


    阿俏起身,平複一下情緒,開口叫了一聲“娘”,對寧淑說:“我去了,娘有什麽需要我轉告祖父的嗎?”


    寧淑搖搖頭,半晌憋了一句:“娘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娘對不住你。”說畢她便轉身拭淚,不願在女兒麵前表現得太過軟弱。


    “娘,依我看,爹或許還有挽救的餘地。”阿俏斟酌著,說了這麽一句話,“不過以後到底如何,還要娘自己拿主意。”


    她拋下這一句話,就離開了寧淑的屋子。


    若是她再年輕個幾歲,或是她從來沒有重生,或許此刻阿俏會選擇抱住寧淑,陪她一起大哭一場。可是現在的阿俏已經做不到了。


    她冷眼旁觀,自然辨得出阮茂學是個心腸與耳根一樣軟的男人,他望著寧淑的樣子,想必還念著當初的舊情,兩人十幾年的婚姻,這感情不是說放就能輕易放下的。


    可是這耳根軟也是阮茂學致命的弱點,他這麽輕易就能被情緒蒙蔽了雙眼,被人花言巧語地牽著鼻子走,這樣的男人,不分是非、不辨親疏,一直守在阮茂學身邊,怕是以後會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傷害這對寧淑而言,又何嚐公平了?


    所以她願意讓母親自己去拿主意,若是寧淑打算放手,與阮茂學好聚好散,自此離開阮家,也許對兩人都是一種解脫;若是寧淑想要留在阮茂學身邊,就要奮起保護她的地位和地盤,使出手段,至少不能再讓阮茂學繼續這麽受人蠱惑了。


    想到這裏,阿俏緩步走向阮正源的書房,在門口輕輕地叩了幾聲,聽見裏麵的人朗聲道:“進來!”


    阿俏“吱呀”一聲推門,見阮正源書房裏燈火通明,老爺子坐在書桌跟前,推起鼻梁上駕著的老花鏡,衝阿俏看了看,慈愛地問道:“還在為你爹的事兒而生悶氣?”


    阿俏搖了搖頭:或許她已經過了遇事生悶氣的年紀。


    “其實吧,這事兒,也不能盡怪你爹。如果你事先與他打聲招唿,也許他今日不會發這樣大的脾氣,也不會因此而這樣傷你娘的心。”阮正源說得平實,阿俏不得不服,將頭點了點,然後低下頭,在祖父麵前,盯著腳尖一言不發。


    “不止你爹,有些阮家族中的人也大多對你頗有些微詞,甚至,祖父……也是一樣。”


    阮老爺子這話越說越緩,阿俏卻早有預料似的抬起頭來,盯著祖父:“爺爺也這樣想,覺得我不該打阮家之外的名號,與阮家的對手聯手辦席麵?”


    這次“燒尾席”,她主打的是“輞川圖小樣”,推的也是“雲林菜”,與阮家無關。至於寇家是不是阮家的對手,這個可以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畢竟寇家不做私房菜的生意,可是說到底,提起“私房宴席”這幾個字,寇家倒也確實是可以與阮家相提並論的。


    阿俏此舉,也確實有試探阮家的意思在裏頭果然,此事之後阮家的態度昭然若揭:她是阮家的女兒,就該牢牢地依附家族,聽阮家的話。


    阮正源笑笑:“已經發生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好了。爺爺想起這茬兒,確實曾有那麽一瞬的不順心。可是令爺爺欣慰的,卻是另一件事。”


    老爺子說著站起了身,背著手望著阮家先祖留下的那副中堂,似是非常滿意地點了點頭:“你肯為了阮家而迴來,爺爺很是安慰。”


    阿俏曉得自己早先反駁父親的話,也已經被祖父全聽了去。不過她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之所以迴省城,本就是為了阮家。


    “爺爺還記得你去惠山之前,在這間屋子裏說過的話。”阮正源沒有迴頭,繼續望著那副中堂,上麵寫著“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幾個大字。


    阿俏也一樣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阮正源問過她:若是她成為“雲林菜”的傳人,能獨當一麵,舉起‘雲林菜’的招牌,不再需要阮家……她會如何。而當時她的答案是:“無論阿俏在惠山能學到什麽,阿俏都會是個阮家人。”


    到了此時此地,阿俏不由自主地將這句話再次當著阮正源的麵說了出來。


    “不錯!”阮正源這時候迴過了頭,盯著阿俏。阿俏覺得這個一向和藹慈愛的祖父目光突然變得犀利,似乎想要看穿自己的心,想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真心實意的話。


    “不錯,阿俏,你是阮家最看重的人,爺爺希望你記住,是阮家造就了你,日後,也要靠你,將阮家的擔子都挑起來。”


    耳中聽著阮正源這麽說,阿俏竟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爺爺,您別這麽說,阿俏不過是阮家的一個尋常女孩子,光咱們這一房就上有二姐清瑤,下有弟弟浩宇,爺爺您這麽說,阿俏當不起。”


    阮正源的目光並沒有因阿俏這麽說而發生任何變化,他持續久久地盯著阿俏,似乎想要辨清阿俏究竟是真的這麽想,還是在以退為進。


    片刻後阮正源收迴目光,嘲弄地抬了抬唇角,淡淡地開口:“阿俏,阮家將你放在外祖寧家,一放就是十五年,當年你迴到省城的時候,恐怕並不明白背後真正的原因!”


    阿俏聽見這話,皺起眉頭,心頭上仿佛有一塊大石,壓得死死的。


    她一直以為,阮家人其實並不在乎她這麽個可有可無的女兒,待她十五歲後將她招迴省城,不過是要用她,要使喚她,要她為阮家賣命。


    而她,她則鐵了心要做自己,不再受旁人擺布,做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阮阿俏”。


    可是到了今日,突然聽阮正源提起這“真正的原因”,阿俏胸口不免一窒,再次往後退了一步,同時輕聲喚道:“祖父!”


    阮正源在阿俏麵前施施然坐下,打開麵前的一本書冊,阿俏清楚地看見,幾張微微泛黃的老照片從書冊中掉落出來。


    “阮茂學寧淑女公子滿月留念”,那上麵每一個字,阿俏都記得清清楚楚,始終不能忘懷。


    “你的弟弟暫且不說,他年紀比你小得多,天資如何,毅力如何,眼下還不定,要看以後。”阮正源不再望著阿俏,而是像自言自語一樣緩緩往下說。


    “可是你的姐姐清瑤,你不妨想一想,將你和她比上一比,你會覺得她不比你更有資格繼承阮家的家業麽?”


    阿俏的臉色有點兒發白。


    阮清瑤性情驕縱,自幼好逸惡勞,不喜廚事,貪圖享樂。而且阮清瑤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裝作味覺不靈敏,嚐不出細微的味道差別。若從這一點上說,阮清瑤的確不是一個能將“阮家菜”傳承下去的人選。


    可難道,就因為這個原因,她阮阿俏,才會被留在寧家十五年,交由舅父舅母在鄉下小鎮上撫養長大的?


    阿俏已經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麽,可是卻始終不明了。


    “那這樣,爺爺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阮正源見到阿俏的麵色,繼續笑得溫煦,“你姐姐清瑤,在兩歲多快三歲的時候,有一天保姆喂她喝雞湯,她死活不肯喝,爺爺問她為什麽,清瑤隻哭著搖頭,說雞湯裏有藥味,她沒病不用喝藥。”


    阿俏聽了這個故事,雖然還不明白阮正源的用意,可是無端端地,她心頭開始一陣陣地發冷。


    “爺爺當時就納悶了,好好的雞湯,怎麽會有藥味。”阮正源續道,“當時家裏生意做得還不是太大,有時用不了那麽多活雞,剩下了的就會拴在柴房裏圈養上幾天。用來給清瑤熬雞湯的,恰巧是在家裏養了幾天的一隻。於是我去問家裏的廚子,廚子沒辦法隻能點頭承認,說在那前幾天外頭有雞瘟,他就給那幾隻雞服了一點兒清涼的藥物,想著反正就要屠宰了。幾天之後廚子宰了雞熬出了雞湯,自己嚐著沒什麽問題,就呈上給了全家……”


    “家裏這麽多人,隻有清瑤一個,嚐出了雞湯裏麵的藥味。”


    此時阿俏已經幾乎退到了阮正源書房的門邊,將背心靠在冰涼的門板上,她聽了這個故事,心中早已大亮:在兩三歲的時候,阮清瑤味覺靈敏的秘密,就已經教祖父摸得一清二楚,難為她竟還自以為得意地瞞著旁人,瞞了這麽多年。


    “所以,阿俏,你想一想,如果你一直在省城長大,如果你也成為清瑤今天的這副樣子,阮家……會怎樣,祖父的心願……又會怎樣?”


    阿俏低下頭,這才覺得自己上下牙齒在微微打戰。


    她一直以為,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棄子”,是被人生下來就拋在腦後的可憐蟲,而父親原配所出,長她兩三歲的姐姐才是始終被人偏愛的那一個。


    可如今聽祖父阮正源所說,她才知道,她不是棄子,她才是被阮正源親自挑選中,自幼就祖父當成是可以繼承阮家的人來看待的……寵兒?


    阮正源說得沒有錯,她,的確是阮家刻意造就的,她前十五歲的人生,不不不……甚至直到現在,今天,她所走過全部的道路,都是麵前這個人,這個暗地裏主宰著阮家各人命運的祖父,一手安排,看著她走下去的。


    而阮清瑤,或許原本也能成為與她一樣的人,可是卻因為沒被選中的緣故,被放任自流,嬌慣成了現在這一副模樣。


    或許她此刻應該感到驕傲與幸運,因為她就是那個“被選中的”,可是此刻阿俏心中一片冰冷。


    這,真的是,她所想要的嗎?


    “阿俏,你若是辜負阮家,不僅會辜負祖父的期望,也一樣會辜負阮家的……這些人。”


    阮正源說話的時候,目光終於再度轉迴慈和與期許。可是阿俏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個極為遙遠的陌生人。


    阿俏從阮正源的書房出來,低著頭迴到自己所住的小樓。剛踏上最末一層樓板她就聽見阮清瑤的聲音響起:“你迴來啦!”


    此刻阿俏最聽不得的,就是此人的聲音,因此阿俏麵色蒼白,渾身一震。


    阮清瑤披散著一頭大卷發,正隨意盤著腿坐在阿俏榻上,見到阿俏這樣,她扁扁嘴笑道:“上迴你在陽台點蚊香那次,把我嚇得魂兒都沒了,哼哼,你也有今天啊……阿俏,阿俏?”


    阮清瑤覺出阿俏的情緒有些不對,連聲問了兩句。阿俏在她麵前坐下來,平平地說:“什麽事兒?”


    “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查過常嬸兒的事兒了。”阮清瑤往阿俏榻上軟軟地一靠,又彈了起來,“要死了你這妮子,怎麽睡這麽硬的床板?”


    阮清瑤自己的榻上,即使是夏天,也用最輕和柔軟的鵝絨墊子墊在底下,上麵再鋪一層清涼的簟席不比阿俏,自小在潯鎮長大,睡慣了硬板床。


    “算了,這是你自己的事兒,我呀,就是來告訴你,常嬸兒的事兒我查清了,與我外祖家有點兒關聯,恐怕會棘手一點兒。不過她確實不是什麽讓人省心的主兒,所以我還是會勉為其難,把她從咱家弄出去的。”阮清瑤朝阿俏勾勾下巴,“這樣你該滿意了吧,不過我醜話可說在前頭,常小玉的事兒我不管。我就是這麽個人,怕麻煩,就想一個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說著阮清瑤還是覺得不對,抬起頭望望,衝阿俏連聲問:“阿俏,阿俏?”


    “要命了這死丫頭,這不還是你非逼著我去查的麽?要是這家裏隻有我自己,我才懶得管呢……”


    阮清瑤望著阿俏,突覺對方眼中一閃一閃的淚花紛然,登時嘟噥一句:“不會吧,三小姐,今兒個爹真的將你委屈成這樣,這不像你啊,你不一向是那個兇巴巴,自說自話,誰都不放在眼裏的三小姐麽?”


    她對麵的阿俏突然伸手揉了揉眼睛,輕聲問:“二姐,我迴來這麽久,卻還一直不清楚,二姐的外祖家,是個什麽樣的人家?二姐若不介意,與我說說看可好?”


    阮清瑤眨眨眼,疑惑地問一句:“阿俏,你今兒是哪根筋搭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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