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華池迴席的時候,燒尾宴剛剛進行到一半。熱菜剛剛全部走完,後麵還有湯羹、麵點與甜食。


    燒尾席上,除了“素蒸音聲部”與“輞川圖小樣”之外,其餘所有菜式點心,都由寇珍與阿俏各做一半。寇珍做的是仿唐菜式,而阿俏則是將“雲林菜”中的幾道經典,搬上了宴席桌麵。兩人所做的風格確實有些差異,漸漸的,席上食客也品出來了。


    何文山放下手中的筷子,向坐在另一邊的寇老板寇宏軒朗聲發問:“寇老板,在下接到這請柬的時候,曾聽閣下提起過,這是城中兩位小有名氣的廚師是在鬥宴來著?”


    寇老板聽見有人問到了正題,趕緊放下箸匙,取了手巾抹一抹嘴,點頭應道:“參謀聽說的原本沒錯,可是這一席,卻並非當真好勇鬥狠,一定要決出高下的那種鬥宴。參謀,請容在下為您介紹一下製作這道宴席的兩位小姐。”


    寇宏軒便命人去請寇珍與阿俏出來,兩人並肩,立在廳口,齊齊地向廳中眾人躬身致意。


    “這兩位,一位是敝人寇家的姑娘,另一位則是城中鼎鼎有名的‘阮家菜’阮氏的小姐,她同時也是本省惠山一帶‘雲林一脈’的傳人。這兩位在省城一向被人相提並論,有好事者總是想讓她們兩位在一起切磋技藝,較出個高下。”


    “卻殊不知小女與阮家的這位小姐一向是惺惺相惜的好友,早已認定了彼此才具相當,兩人一起做這‘燒尾宴’,不僅相得益彰,而且能夠相互取長補短,令唐時盛宴重現今世,大放異彩。好教各位得知,今日席上這‘輞川圖小樣’,是阮家小姐所做,而這‘素蒸音聲部’,則是小女所做。”


    寇宏軒這話說得不偏不倚,甚至稍許更推崇阿俏一些。但是熟悉寇宏軒的人都知道,這人一向世故圓滑,不欲得罪旁人。他推崇阿俏,但是將寇珍與阿俏相提並論,雖然一字不多說,其實也是變著法兒褒許自家義女的意思。


    聽見寇宏軒這麽介紹,席間眾人便幹脆一起鼓起掌來,紛紛讚好。看看席上,那“素蒸音聲部”依舊完好,七十位素麵捏成的蓬萊仙子依舊作勢欲演奏舞樂;而此刻“輞川圖小樣”卻已經變了樣子,被人品嚐過之後,便不複舊觀。寇宏軒在這時候提起這兩樣“看菜”,顯然寇家又要多占了些優勢。


    何文山聞言點點頭,望了望方盤中的“小樣”,登時歎道:“說這‘輞川圖小樣’,我倒是覺得,即便動過吃過,不複舊觀,倒也很有意思,我眼前這一幅如今仿佛風卷殘雲,不禁令我想到,這道菜式,甚至令觀賞食用之人,也成了一名參與者,能夠隨心所欲地改動這圖景,讓它成為自己心裏的樣子。”


    他說著提箸在盤裏輕輕地劃了劃,盤中的菜色仿佛又成了另一副樣子。


    何參謀雖然隻是鄰省官員,可在席間他的官階地位最尊。這話一說出來,旁人莫不附和,紛紛低頭望著盤中的“輞川圖小樣”,大多越看越出神,越看越覺得變化紛然,奧妙無窮。


    “總之今天是讓我這個外省來的鄉下人見識了貴省飲饌之技的精湛高妙,尤其這是兩名妙齡女子所做,不得不讓我何某人愈發感慨。”何文山點著頭說,略一抬頭,瞥見文仲鳴,微微一笑,又補了一句,道:“更何況這‘燒尾宴’的名字起得也好,傳說魚躍龍門而燒尾,我們在座正好有一位官員,該是剛剛得到升遷的消息。我們該借此宴,來好好恭賀一下,是不是啊,文署長?”


    文仲鳴微愣,隨後點了點頭。


    他的確是在前來赴宴不久之前接到了調令,平級調入上海市府,依舊擔任主理經濟事務的官員。海上繁華之地,經濟署長是個萬人豔羨的官職。可文仲鳴卻知道上海的經濟命脈大多被洋人和買辦所操控,他未來的這個職務可真不是什麽香餑餑。


    聽見何文山這麽一提,席間眾人紛紛舉杯,向文仲鳴恭賀。


    可是熟知本省時事的幾人,包括文仲鳴、寇宏軒、曾華池、沈謙等人在內,卻大多暗暗心驚本省經濟署長調任,他們還都一點兒風聲沒聽到,何文山一個外省的參謀,都已經得到消息了。


    阿俏站在廳外,也聽到了這個消息,忍不住偷偷往祖父阮正源那裏看過去。阮正源此前一直都在自得其樂地自管自品嚐“燒尾宴”上的菜式,並不與旁人多交談。可這時他卻放下了箸,平靜地望著被人連番勸酒的文仲鳴。阿俏見到祖父的手中已經持了淺淺一盅酒漿,大約是準備隨大流,向文仲鳴祝酒道喜。


    阿俏咬咬下唇,心想,這文仲鳴離開本省,阮家恐怕多少會受到些影響。雖說這或許對阮茂學寧淑之間的夫妻關係有些好處,可是前陣子偏又出了常小玉那迴事兒,這真是……唉!


    席間熱鬧過之後,眾人各有各的心思,席間便有些尷尬。寇宏軒連忙給容玥使了個眼色,容玥抱著琵琶站起身,也衝文仲鳴躬了躬身,隻聽她鶯語婉轉,嬌聲道:“恭賀文老爺升遷之喜,想容就為老爺唱一曲《鮮花調》,祝願文老爺前程似錦。”


    容玥手下熟練至極,說話間她一雙纖手已經撥動琴弦,“錚錚”數聲響過,隻聽容玥曼聲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有朝的一日落在我家,你若是不開放,對著鮮花兒罵……”


    容玥聲音極好,明亮裏帶著嬌俏,再加上歌詞俏皮可愛,滿座的人聽著都笑了起來,接著便又是一陣觥籌交錯,適才由文仲鳴那一紙調令所引起的小小尷尬與不安便似乎消弭於無形之中。


    “好一朵鮮亮的玫瑰花兒啊!”不少人望著容玥讚歎一句。


    待一曲終了,何文山起身向與座之人告辭,道:“實在不是不想繼續與各位把酒言歡,隻是在下的確身有要事事先就已經約好的,今天晚上十點鍾,任大帥所乘的火車,應該就抵達省城火車站了。”


    這消息比剛才文仲鳴升遷的信兒更要來得突兀。何文山話音一落,舉座幾乎沒有人出聲,靜默了足足兩分鍾,才聽見寇宏軒戰戰兢兢地問道:“任……任大帥本人,親自前來本省?”


    何文山點點頭,臉上有些凝重,道:“是呀,任大帥是前來拜會本省沈督軍,相談合作之事。對了,任帥此來事先沒有通報,各位可能還不知道吧!”


    這下子席間一下子炸了鍋,寇宏軒用最親近的語氣開口問:“文山啊,任帥此來本省……有什麽消息可以向我們這些人透露透露的呀?”


    他還未說完,已被旁人用更加急不可耐的語氣打斷了詢問。


    何文山索性一個都不答,伸出雙手衝眾人揖了揖,淡淡地說:“各位,告辭了。”說著他徑直告辭,疾步出門。


    眾人沒從何文山口裏得到消息,有人機靈,立時轉向沈謙:“二公子,士安,任大帥是過來拜會令尊的,想必你曾從令尊那裏聽到過風聲吧!”


    沈謙是督軍沈厚膝下二公子,這是阿俏從來不曾聽說過的,她一直以為沈謙隻是一名生意人,是“知古齋”的老板而已。聽見這些,阿俏不免吃驚。她咬咬牙,暗自收斂了驚異,隻縮在一角默默地聽著。


    沈謙微微一抬身體,雙手輕擺,微笑著說:“這個真對不住,在下隻是個做小本買賣的生意人,消息尚且不及本省商會的會長靈通,你們看,曾會長顯然是早就知道任帥駕臨本省的消息了。”


    曾華池自從迴席,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聽了文仲鳴的喜訊也不覺得如何,而聽說任帥深夜抵達省城,他卻也一直沒露出多少驚訝的神色。


    沈謙這一招“禍水東引”很管用,在座眾人一下子都發覺曾華池神色不對,紛紛開口相詢:“老曾,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曾華池白著一張臉,嚇一跳似的驚道:“嗯?”


    剛才他在廳外與薑曼容說悄悄話的時候,得知了任帥來到本省的消息。薑曼容名義上是他曾華池的“三姨太”,可實際上是任帥的人,因不便住進大帥府,才會有這樣的安排……可他卻真的把這位當成了自己的“三姨太”,時常偷雞摸狗一把。所以曾華池聽說任帥來了,就一直魂不守舍,此刻被沈謙點破,嚇了一大跳。


    “沒……沒,我事先也毫不知情,”曾華池趕緊否認,“隻是猜想……那個猜想,猜任帥是來和沈督軍談合作的。”


    “對對對,一定是合作,一定是合作……”


    旁人聽了曾華池的話,一起開口,如同自我安慰。誰也不知任帥抵達本省究竟是何目的與用意。可縱使是反複這般自我安慰,人們也大多心知肚明,數省之間,原本各方勢力均衡的局麵恐怕會被打破,這棋局,眼看要變了。


    “既是如此,我便向各位道個歉,先行一步。任帥抵達本省,我們怎麽能不好好籌備籌備,迎接一番呢?”開口說話的是寇宏軒。他本來可以算是這席麵的主人,如今他這樣一告辭,便意味著這一出“燒尾宴”已經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


    緊跟著寇宏軒告辭的,還有沈謙。他惦記著父兄那邊可能會有消息出來,於是也起身準備離開。


    阿俏站在遠處,見到沈謙一如往常,鎮定自若地戴上禮帽,準備離開。隻是這人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扭臉往阿俏這邊看了看,手中禮帽微微向上輕輕提了提,眼神中似有歉意,隨即別過臉,向餘人致意離開。


    阿俏忍不住低下了頭,默不作聲地望著自己的腳尖。這種時候,他自然不方便再逗留,這些她明白,都明白。


    至於上輩子生命最後一刻所發生的事,她也漸漸有些明白了。


    一時宴席散盡,自有醉仙居的夥計來收拾席麵。阿俏指揮著夥計們將那二十隻方盤小心翼翼地清洗幹淨,收起來,等著第二天“知古齋”的夥計來取。


    她再度迴到三層大廳的時候,正見到祖父阮正源手中持拐,默默地坐在一旁候著阿俏。


    “你先忙你的,祖父這裏不急。一會兒你母親會安排家裏的車子來接。”阮家有一部用來接送客人的車子,待到阮家自己的客人都接送過,就會來醉仙居接人。


    阿俏點點頭,見到寇珍頗帶著幾分可惜,正在將她所做的那些“素蒸音聲部”的人偶一一收起來。


    這些人偶都是用各色蔬菜汁混在麵團裏,用麵塑起來的。絕對能吃,可是味道卻未必好。再加上人偶做得實在活靈活現,便沒有人願意吃了。


    寇珍見到阿俏過來,就笑著說:“我是看你‘輞川圖小樣’被人吃了很可惜,然後我這些‘素蒸音聲部’沒人吃,也覺得可惜。你說我這個人,矯情起來怎麽得了?”


    阿俏“嗤”地笑了一聲,應道:“是有些矯情!”


    她伸手拿了一個人偶,笑著說:“要不我試一試?”


    寇珍擔心地看著她:“味道可能有點兒淡,要是不好吃,可別嫌棄我。”


    阿俏便將那人偶送入口中,嚼了嚼,咽下去,笑道:“就跟小時候吃糖人兒那感覺似的,隻是不大甜。”


    “是呀,”寇珍剛剛應道,立即像想起來什麽似的,眼前亮了亮。


    “要是這麵人外頭能裹上一層糖衣,嗯,就是糖熱熔了之後那種透明的糖汁兒一裹,冷下來是一層脆脆的糖衣,又亮,又加了甜味,豈不是……”


    阿俏還沒說完,寇珍已經張開胳膊將她一抱,然後鬆開,使勁兒搖搖阿俏的肩膀,大聲道:“阿俏,你真是太聰明了!”


    此刻,大廳的另一頭,上官文棟也纏著容玥,不住口地讚道:“容姑娘,你的琵琶技真是太讚了。我可是真真沒想到,一向在歌舞廳裏唱流行歌的歌手花想容,竟然能彈這樣一手好琵琶。你唱的那曲小曲兒也好聽極了,比上海那些紅歌星唱得還要好。”


    容玥卻不理會上官文棟,自管自將琵琶收在背上背的布囊裏,然後抬頭衝上官文棟笑笑:“記者先生,你誇人的話確實很動聽,可誰沒幾手壓箱底的絕活兒啊?我會彈琴唱曲兒,這我自己知道,不用你來提醒。”


    上官文棟還不肯罷休,纏著容玥要問那專訪的事兒,容玥便指著寇珍與阿俏,笑著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記者你不該多去琢磨琢磨,好生寫寫今兒這出‘燒尾宴’麽,盡纏著我幹啥?”


    上官文棟一愣神,那容玥背上布囊就走了。


    這邊廂阮家的車也到了,阿俏向寇珍告辭,然後扶著祖父緩緩下樓,坐上自家車子,迴阮家大院去。


    阮老爺子自打上了車,就始終一言不發,令阿俏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這出與寇珍合作而成的“燒尾宴”,是她頭一次脫離了“阮家”,自己在外操持,做出的席麵。雖說此前曾經向祖父打過招唿,可今日宴席的規格之高,影響之大,到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而她的祖父阮正源在車上從頭至尾一言不發,直到車子停在了阮家門口,阿俏轉到另一邊去準備扶祖父下車,才聽見阮正源悠悠地開口:


    “本省變局在即,而阮家,怕也是要有些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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