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從靜觀大師那裏借走了那幅王維《輞川圖》的摹本,掛在自己屋裏還有一整年的時間,阿俏要在這一年的時間裏,吃透雲林菜的精髓,並且重現比丘尼梵正曾做過的《輞川圖小樣》


    她不僅僅要重現《輞川圖小樣》,她更想令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與景致,都能在盤中“美味”地呈現出來。


    可是阿俏卻有一項被人嘲笑的短板:她烹飪手藝絕佳、調味絕佳、刀功絕佳……然而卻不會雕花。


    阿俏坐在那幅《輞川圖》跟前,麵前擺著一隻空盤,和隨意幾樣尋常食材。她挑了《輞川圖》中隨意一景,想利用這幾樣食材在盤中將《輞川圖》中這一景表現出來,可無論她怎麽想,都想不通到底該如何做才是。


    師父靜觀沒有教她,堅持要她自己悟,阿俏也這樣堅持著,實在悟不出來了她就溜出去尋慧雲師姐,見到慧雲又拿了一塊豆腐放在手裏閑閑地雕著,阿俏忍不住開口:“師姐,要不你教我雕豆腐吧!”


    常人學雕花,都是青紅蘿卜、蔬果瓜菜一類開始,阿俏一開口就挑中了豆腐,倒也並不是因為她托大,而是真的沒人教過她這個,阿俏全無經驗,以為豆腐算是容易駕馭的。


    慧雲將那塊滑滑軟軟的豆腐遞到阿俏手心,剛起身去去了一柄竹刀要遞給阿俏,隻見阿俏已經怔在原地發呆:她手心裏的一塊南豆腐已經被她略一用力,就捏得粉碎,根本沒法兒雕刻。


    “阿俏,我記得原來你性子沒這麽急啊!”慧雲看出阿俏的變化,不免也暗暗擔心。


    可是阿俏哪裏能夠不急?一年的時光,說短不短,說長卻一晃眼就過去了。若是明年這個時候,她真的無法複刻《輞川圖》,她又怎麽能實現靜觀大師的願望,達成自己的心願呢?


    慧雲這樣一說,阿俏心裏更是焦慮,心頭仿佛燃起了一大團火焰,熱意卻無法宣泄。她突然起身來到西林館的小廚房,取了她用慣了的廚刀,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磨著,直到將刀鋒磨得水滑鋥亮。


    緊接著阿俏在廚下尋了一塊完整的南豆腐,在刀身上淋了些水,突然深吸一口氣,屏息削下一刀,再是一刀……


    待到慧雲將西林館四處找過,找到廚下的時候,阿俏已經一口氣將這塊豆腐全切完了:她先是將豆腐切成紙一般厚薄的薄片,接著輕輕將這些豆腐薄片推倒平鋪在案板上,然後縱向切成細絲,其間不斷用清水潤澤刀背,免得豆腐粘在刀身上。待到一整塊豆腐切完,她小心翼翼地將這些豆腐細絲全部推至刀身上,然後尋了一隻盛著清水的海碗,用刀身托著豆腐絲送到海碗之中,刀身輕輕一沉,那無數豆腐細絲就在海碗中的清水裏浮了浮,然後向四周散開。


    慧雲吃驚地看著那隻海碗裏的豆腐絲,見每根豆腐絲都粗細勻淨、長短一致、纖若毫發,在水中載沉載浮,十分好看。


    她忍不住歎道:“我說阿俏,你手上有這份功夫在,這還去學什麽雕花啊!”


    “說實話,像你師姐這樣,練一輩子,也就隻會雕個豆腐,可是你小小年紀,竟然能將豆腐切成這樣勻稱的細絲……你這樣的天資,幹什麽不好,為啥一門心思要和雕花過不去?”


    阿俏一塊豆腐切完,心裏原本的鬱悶也已經散了很多。聽見慧雲這樣開解她,阿俏轉過臉衝慧雲笑了笑,點點頭:是啊,她的刀功妙絕,為什麽就一定要強迫自己做不擅長的事情,為什麽不揚長避短,而要舍棄自己最擅長的刀功,去學那雕花呢?


    可是,有刀功在身,又該如何使用,才能達到目的?


    “師姐,你說這惠山一帶的人,做起飯菜來,講究不講究刀功呀?”阿俏想起慧雲師姐也是本地長大的,忍不住開口相詢。


    慧雲點點頭:“當然講究,隻不過誰也沒你手上這份功夫,能切得這樣整齊好看。我們這裏的人做事比較細致,哪怕是自家隨便做個小菜,比如說用香幹炒個水芹菜,也喜歡將香幹片得一樣厚薄,切成一樣大小,水芹哪怕生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也總要切成一樣長短才好。這樣炒出來盛在盤子裏,才教人覺得賞心悅目麽!”


    聽了慧雲的話,阿俏好像在迷霧中看到了一點點光。她皺著眉頭努力迴想,她曾經有一度看見過色相非常美觀的一道家常小炒還是冷盤,一看就知道是本地人做的,知道是“雲林菜”……


    可是她就是想不起來當初是在哪裏見過的。算起來她也就隻見過小範師傅做菜,可是她明確知道,那道菜絕對不是小範做的她不記得曾經嚐過那道菜的味道……


    “阿俏!”慧雲眼見著阿俏皺緊眉頭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伸手推推她,“這丫頭,莫不是傻了?真傻還是假傻,可別嚇師姐喲!”


    “呀,我想起來,是賈家!”阿俏別過頭,感激地望著慧雲。


    她想起來了,就是上迴和沈謙一起去賈家作客,去“鑒別”那副倪瓚“真跡”的真偽。那次臨走的時候,賈家廚下正在做飯,有一碟菜已經盛放在了桌麵上,落入阿俏眼中。隻是當時沈謙告辭,阿俏不便久留,也不好意思多問人家飯桌上的飯菜,所以隻匆匆一瞥,便趕緊離開了。


    在那之後就是沈謙與她分開避敵,約定在惠泉跟前重見的事。那次在惠泉跟前心驚肉跳地等到深夜,是阿俏平生最難熬的幾個鍾頭,令她再沒有心思去迴憶在賈家看到的情形,若是慧雲不說那個“假”字,她還真想不起來。


    “謝謝師姐指點!”阿俏衝慧雲深深一躬,轉身就跑了。留慧雲在她身後納悶不已:她這是都指點了啥呀?


    阿俏循著記憶中的道路,往賈家所在的惠山南麓趕過去,奔到一半突然迴頭,望著身後一條岔路。


    就是在這裏,沈謙與她分開,推她奔上一條安全下山的捷徑,自己則拐上另一頭,吸引了大部分追兵……也不知他那天經曆了什麽,可是到了最後,那人為了讓自己安心,竟還是出現在惠泉跟前,好好地、好好地與她道了一次別。


    阿俏想到這裏,忍不住伸手輕輕扶了扶別在發上那隻玳瑁發夾。這麽久了沒有他的消息,阿俏心頭不禁湧起一陣淡淡的悵惘,可是她的指尖一觸及那隻發夾,指上溫溫的,不由便令阿俏記起他身上的溫度、他伸出手臂勾著她脖子的感覺……初夏的豔陽暖洋洋地照著,阿俏心頭一暖,足下又堅定地往前趕去。


    她相信他一定過得很好,所以她也絕不能活得太慫。


    “賈老板!”阿俏叩開了賈家的院子,見到了賈元章,“真是冒昧打擾,您……您還記得我嗎?”


    賈元章猶豫著打量一番阿俏,說:“記得,你……你不就是靜觀大師那位女徒弟?”


    那天在惠山禪寺的事,賈元章也看到了,記得阿俏立在靜觀師太背後的樣子。


    阿俏沒想到被人記住的是這個身份,趕緊說:“您再想想,您再想想令尊老爺子藏著的那副倪雲林的真跡……”


    賈元章一下子想起來了,“原來你是陪著沈老板過來的那位……小姑娘!我父親還念叨著你,說哪兒來的小姑娘,要是去學文人山水畫,定然是一把好手……”


    阿俏心裏大叫慚愧,畫畫這上頭她就是個光說不練的主兒,隻能嘴頭上胡謅幾句。


    “請問姑娘今天來,是有什麽事嗎?”賈元章耐心地詢問。


    “是這樣的,說來實在冒昧,我記得上次在貴府拜訪的時候,曾經依稀見到過貴府廚下正在做菜,當時有一道菜已經擺上桌了,當時印象很深,如今想起來,忍不住想要打擾貴府,問一問,那是一道什麽菜!”


    賈元章萬萬沒想到阿俏趕了來竟然是為了問這個,愣了片刻,反問迴去,說:“姑娘說印象很深,可否形容一下,是什麽樣子的菜?”


    阿俏一下子卡了殼兒,她若是還記得那是什麽樣子的菜,就不過來問了。這時候賈元章問起,阿俏就隻能一邊迴憶一邊斟酌著說:“當時貴府上廚房裏香氣四溢,但是那道菜已經上了桌,想必該是個冷菜。我依稀記得那盛器十分特別,好像是外麵是黑釉,裏麵卻是水紅色的……”


    賈元章一聽說,就點了點頭,道:“跟我進來吧!這是家父素習喜愛的拚盤,今天拙荊也準備了,姑娘若是想見見,就請進來吧!”


    阿俏聞言大喜,道謝之後,隨賈元章進屋,來到賈家花廳外,隻聽賈老爺子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天氣已經熱了,塘裏的早荷開了沒?”


    賈元章連忙大聲迴答:“父親,還沒呢!今天剛去看過,再過半個月,就有鮮的荷花出售了,到時候自然給您買來賞玩!”


    “哦!”老爺子那頭就不再開口詢問了。


    賈元章轉頭看向阿俏,指著桌上幾隻盤子說:“姑娘當時見到的,該是這個吧!”


    阿俏一低頭,見桌上是幾隻細瓷碟子,正像她描述的那樣,外頭是黑釉的,裏麵則是粉彩,是由淺至深的水紅色。每隻碟子都做成了花瓣的樣子,擱在深紅色的紅木桌麵上,乍一看就像是一片片荷花瓣浮在水麵上。


    那幾隻細瓷碟子裏所盛的,都是時下新鮮的食材做成的小涼菜,醃的嫩黃瓜花兒、鮮黃豆芽、拌上小紅椒的黑木耳、燙過切成細段的枸杞芽兒……


    “冒昧請問賈老板,這一樣,是什麽?”阿俏好奇地望著一隻小碟,裏麵盛著棕色半透明的物事,被片成一片一片的,整整齊齊地擱在碟子中間。


    賈元章一看,說:“這個也沒什麽,其實就是家常的魚凍。昨天剩下來的,連湯帶魚肉就凝在一塊兒了。我們家老爺子特別喜歡把魚凍放在剛出鍋的米飯上,看著魚凍化了然後拌飯吃,所以家裏做涼菜拚盤的時候就順手也把這個放上。”


    阿俏明白了,便問賈元章:“貴府上是每天都會做這樣的涼菜拚盤麽?”


    賈元章點點頭,說:“是,實在是因為家父喜歡……”


    阿俏低下頭,望著桌上一瓣一瓣荷花花瓣似的碟子。“等過半個月,家父還要命人去買新鮮的荷花,用荷瓣來盛這些涼菜,家父以為既有趣又雅致,他還時時提起,說幾百年前倪瓚就是這麽做的。”


    阿俏忍不住點頭,說:“的確如此,這個在古書上也是有記載的。”她曾經聽外祖父寧老爺子給她說起過這件前人軼事。倪瓚生性好潔,又愛雅致,所以夏天的時候擷了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瓣來盛冷菜,又高潔、又超脫。


    賈元章見阿俏也曉得,忍不住笑:“不瞞姑娘說,我們原本都不信老爺子的話,沒想到姑娘也這麽說。若是家父知道了,定要認定姑娘是個忘年交。”


    這時候阿俏已經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麽,腦海裏有些想法已經快要成型。她趕緊向賈元章告辭:“今天真是多謝賈老板了。下迴我再來拜訪老爺子!”與賈元章客套兩句,阿俏趕緊離開了賈家的小院子。


    她走在惠山南麓的山坡上,夕陽西下,光鮮柔和,遠處太湖波光粼粼的湖麵上似乎有萬條金龍在湖麵閃爍跳躍。在阿俏眼裏,一切似乎都成了細小的碎片,一切又都似乎完美地融合成一體,組成了這宏大而壯美的天地。


    怎麽會這麽笨的呢?阿俏伸手一拍自己的後腦勺:


    別看靜觀大師從不曾明白地指點阿俏做“輞川圖小樣”的方法,可是早在一年前,她參加考核的時候,靜觀大師其實就已經給了暗示:拚盤,答案就是拚盤那!拚盤,不僅是惠山本地人家家都做、家家喜愛的一種飲食方式,也是當年倪瓚老前輩所推崇的一種極為高級的呈現方式啊!


    就算她阿俏於雕花上頭一竅不通,可是她會做拚盤啊,在這拚盤上,無論是丁、絲、片、塊,還是膾、脯、凍……都是她能做的出來的。


    不多時阿俏又來到了當時與沈謙分別的那個岔路口,她立在原處,心懷感激,默默感謝每一個給她指了明路的人,然後果斷地選擇了下山的路,匆匆迴雲林館裏去了。


    過了半個月,太湖畔已經有早荷開放,早市有那勤快的花娘采了荷花的骨朵出售,尋常人家可以供在瓶中,或是養在水缸裏,都是能活上一陣子的。


    賈元章剛打算遣家人去買,卻迎來阿俏拜訪,手裏抱著一捧五六枝粉紅色的荷花骨朵兒立在門口,微笑著向主人打招唿:“賈先生,這是我特地送來,感謝老爺子與先生您為我指點迷津的。”


    賈元章見阿俏誠摯,趕緊收下了,命人將荷花先養起來,卻又見阿俏手裏還提著一個食盒。


    “這邊這一盒,卻是我按倪雲林的《飲食製度集》做的本地菜式,燒蘿卜和糟薑,也是送給各位嚐嚐,想請各位試一試,給我點兒意見,還合乎各位的口味不?”


    由此開始,阿俏的足跡再也不局限於西林館和飛行學校。她開始越來越多在惠山本地各尋常百姓家拜訪,將按照古法做出來的“雲林菜”菜式一一請當地鄉親品嚐,誠懇地請他們指點評價。


    這些在惠山久居的淳樸人家很快便接受了阿俏,還時常指點她:“阿俏,這糟鹵是隔壁村口住著的趙家做得最好,你要是覺得鹵不夠味兒,就上他們家去問法子吧!”


    “阿俏,這風鵝和風雞你做得味兒已經很正啦,風魚還差一點兒,不過這一件也沒法子,現在天氣還熱,得等到了冬天才能去了那燥氣,你可千萬別太著急啊!”


    “嗯呢,我懂!”阿俏謝過這些好心提點她的鄉鄰。


    不過旁人最常問的一個問題:“阿俏,你和你師父靜觀大師,那‘輞川圖’究竟有把握了沒?”


    沒到這時候阿俏就會抬起眼,唇邊露出一對淺淺的酒窩。她會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地貼在唇上,故作神秘地說:“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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