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迴頭,有人正跟著咱們!”


    沈謙湊在阿俏耳邊說出這句話,他口中唿出的熱氣輕輕地噴在阿俏的耳垂上,阿俏一下子漲紅了臉。可是她一旦聽清了沈謙所說的,整個身體馬上僵了僵。


    與上輩子一樣,這個男人,終究是與危險相伴的。


    沈謙似乎沒有覺察出阿俏的異樣,在她耳邊輕聲說:“一會兒我們分頭走,你徑直往山下去,一口氣隻跑到惠山禪寺去,記住,千萬不要迴頭,無論後麵發生什麽,你都不要管……”


    他的姿態很暖味,斜斜倚在阿俏身上,胳膊搭著阿俏的脖子,麵上笑容蕩漾,眼神迷離,仿佛被身旁的小美人兒醉了心神。可偏偏語氣決然,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阿俏撐著他的身體,支持著往前走,手中拽著沈謙那隻沉甸甸的公文包。


    “……在惠山禪寺,去聽寺裏的小和尚念經,或者去求簽,找人幫你解簽,總之一定待在有人的地方,千萬不要落單。”沈謙一字一句地交待。


    “那先生您……”阿俏強壓著心頭的驚惶,可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在惠泉跟前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迴來惠泉跟前見你。”沈謙做出一句承諾,就在此刻,兩人麵前出現一條岔路,一條小路蜿蜒直下,通往山下惠山禪寺。


    沈謙突然將阿俏手中的公文包一搶迴自己手裏,左手輕輕將阿俏一推:


    “阿俏,快走,不要迴頭。我們在惠泉相見!”


    阿俏被沈謙一手推了出去,雙足踏上下山的小路。她依言沒有迴頭,隻是聽見背後好似有雜亂的腳步聲。沈謙的足步也在其中,該是飛快地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阿俏腳下飛快,疾奔下山。她自到惠山以來,每天上山下山早已習慣了,這點山路對她來說實在不算什麽。更兼這山路經過一片密林,林木遮天蔽日,小徑兩側灌木叢生。阿俏隻轉過兩個彎,就再也聽不見追蹤自己的腳步聲。


    可是她依舊不敢迴頭,而是遵循沈謙的吩咐一口氣跑下了山,轉過一個彎,已經來到了惠山禪寺跟前。惠泉前那座巨大的“天下第二泉”石刻就在眼前。


    天氣正好,遊人如織。阿俏努力平複自己的唿吸與心跳,緩步混入人群之中,暗自觀察周圍的情形。從剛才她奔來的那條小徑上,不多時又有兩個粗豪大漢衝了下來,見到惠泉跟前這許多遊人,不免氣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一起緩緩退了迴去。


    阿俏暗自鬆了一口氣,將適才的情形從頭至尾想了一遍,眉頭微蹙,不免又憂心起來:


    她想明白了那隻公文包的事。


    早先沈謙將自己那隻公文包隨意扔了給她,讓她拎著。可就在兩人分別的時候,沈謙劈手從她這裏奪了包就走。若是在後麵跟蹤他們的人,目標是沈謙手中的重要東西,大部分追兵定然往沈謙那個方向追過去,如此一來,阿俏的危險就小了很多。


    也可能旁人不知這公文包的重要,可是為了不連累阿俏,沈謙刻意安排了的一出,演了一出“奪包而逃”的戲碼,故意叫人覺得那隻公文包很重要,從而引開大部分追兵。


    阿俏來到惠山禪寺跟前,怔怔地望著大雄寶殿前香煙繚繞,殿內神佛寶相莊嚴。不知為何,她忍不住走進大雄寶殿,學著其餘香客的模樣,雙手合什,在佛前虔心禱祝。


    她明白沈謙此人身上有諸多隱秘,接近不得。一旦接近了,便容易招來危險,甚至讓她這個毫不相幹的人賠上性命……


    可是今日沈謙伸手那樣一推,推她踏上平安離開的小徑,卻令阿俏無法不感動,如今她在佛前唯有一個心願,便是盼著沈謙能夠早些脫離險境,來到惠泉跟前,與她相見。隻要讓她能見他一麵,讓她能知道他也好端端地活在這個世上,哪怕什麽也不能說,哪怕此後再也不相見,她……至少也能安心了。


    就這樣,阿俏在惠山禪寺之中等待沈謙出現。時間過得特別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長。她也不知在禪寺裏等了多久,祈願了幾迴,又在惠泉跟前張望了多少次,沈謙的身影,始終都沒出現。


    夕陽一點點地朝西邊落下,暮色沉沉地升起。惠泉禪寺的僧人已經開始了晚課,禪寺外、惠泉前如織的友人早已散盡,阿俏卻依舊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階上傻等。


    夜幕降臨,惠泉禪寺外頭掌了燈,有相熟的僧人過來問阿俏要不要幫忙,被阿俏婉言謝了。


    隨著夜色漸漸深沉,阿俏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心頭更是惶惶。有時她會想起那在藍橋下苦候的尾生,對方不來,哪怕讓她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那也得等下去否則她無法安心;可偶爾再一細想,若是他能夠順利脫身,甩脫危險,哪怕他再不出現,哪怕他食言而肥……那也並沒有什麽。


    隻是阿俏願意相信沈謙,相信他無論如何都會守諾出現在她眼前的。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阿俏抱著雙臂,蜷著身子,依舊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階上。忽聽風聲簌簌,遠處惠山的竹海如波濤一般動蕩。阿俏一驚,疑惑地轉過頭,借著禪寺那頭的燈光,依稀見到遠處立著一個人影,手中提著一盞馬燈,正緩緩朝這邊過來。


    阿俏一躍而起,往前奔了幾步,見到那人提起馬燈朝她這邊照了照。阿俏登時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一聲喜悅的歡唿聲一下子就從口中溢了出來。


    那是沈謙,是沈謙,他果然沒有失約。


    阿俏眼裏的沈謙依舊豐神俊朗,溫文爾雅。隻是他已經全換過一身行頭,手中那個公文包也不見了,也不再穿著馬褂,而是一身挺括的西服西褲,依舊戴著禮帽,見到阿俏,他輕輕摘下帽子,衝阿俏微微一躬身,行了個禮,抬起頭來,臉上全是溫存的笑意。


    等了這樣久,阿俏隻覺得麵頰上忽然有淚水滾落,她情不自禁地往沈謙那裏快走出幾步,接著腳步放緩,大約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了,於是趕緊伸手將麵頰上滾落的淚水抹了抹,也鄭重衝沈謙頷首行禮。在沈謙麵前,她始終以禮自持,這次也沒有例外。


    待她再抬起頭的時候,卻見沈謙提起手中那盞馬燈,將燈罩旋了旋,那燈就立刻熄了。惠泉前的景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


    阿俏睜大眼,依稀能看見那片昏暗之中,沈謙的身影緩緩轉過去,漸漸在夜幕中消失。這一次,是沈謙離開了阿俏,臨走前他懶懶地抬起空著的那隻手臂,衝著身後阿俏的方向稍許揮了揮。


    在距離惠泉不遠的太湖黿頭渚,夜色一樣深沉晦暗,星月無光,岸上不知誰生了一堆火,火光搖曳,稍許令人覺出點兒暖意。


    有人抽出火柴盒,“擦”的一聲點著了,接著點上一支煙,恭恭敬敬地遞上去,諂媚地道:“小爺叔!”


    沈謙並不迴頭,隨手從那人手裏接過了煙,沒有吸,隻是將煙灰撣了撣,就順手遞給身邊的一名隨從這個舉動更多是一個象征,幫會裏的人都明白,沈謙接了那人遞的煙,就還當那人是兄弟。而沈謙本人,在幫的兄弟大都知道,小爺叔忌口諸多,煙,也是不吸的。


    “小爺叔,那些人,您打算如何處置?”被依舊當成是兄弟的那人見了沈謙此舉,心裏一陣大叫僥幸,趕緊向沈謙請示,態度十分狗腿。


    “蔡老六,你在青幫多少年,又是什麽時候起開始跟著我的?”沈謙沒有直接迴答那蔡老六的問題,而是眼望著太湖暗沉沉的湖麵,很平靜地問。


    “迴……迴小爺叔的話,老六在青幫混了二十年,一直都不如意,後來得金三爺指點,四年前開始跟著小爺叔辦事,辦的……都是弘揚江湖道義的好事。自從跟了小爺叔,老六才覺得自己開始活得像個人樣。”


    沈謙點點頭,說:“是啊,你到我這裏已經四年了。四年的時光太漫長,而我待下麵的人又太過寬和,導致你將幫會裏兄弟的相處之道全都給忘了。”


    蔡老六本就心裏有鬼,聽到沈謙這樣說,突然轉身就往太湖邊衝去。他仗著自己水性精熟,想一躍躍入湖中,先脫了身再說。


    可是沈謙身邊的人早有準備,兩個人同時伸腳,將蔡老六一絆,接著有人伸手扣住了蔡老六的兩條胳膊,將其扳至此人身後,用力往下一摁,蔡老六一聲慘叫,然後便被人拖到沈謙麵前。


    沈謙似乎依舊在欣賞太湖的夜色,與遠處黿頭渚上星星點點的燈光。


    “借倪瓚的畫將我誘至惠山,蔡老六,我不得不說,你還是挺懂我心思的。”說起這茬兒,沈謙不由得微笑起來:若不是因為這畫兒,他也沒有旁的借口好邀她出來相見。


    蔡老六被人押著跪在沈謙麵前,麵如死灰,抱著僅存的一絲希望衝沈謙開口,大聲說:


    “小爺叔,小爺叔求求你……你也知道我是有苦衷的,我家中有七旬老母,重病待醫,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了才……”


    “才將幫裏兄弟們的消息賣到租界那頭,來賺取好處嗎?”沈謙淡淡地反問迴去,“令堂的命是命,兄弟們的命便不是命了嗎?”


    他還有句話沒說出口:更要命的是,蔡老六今天的行徑,險些連累了她,牽扯到了她身上,這也是他即便守諾趕迴惠泉見她,也不過是匆匆一麵,不敢多談,也不敢再與她走得更近的原因。


    那蔡老六被問得啞口無言,隻能以頭點地,砰砰地磕著,他知道今天這事被沈謙識破,無論是按幫會規矩還是江湖道義,出賣兄弟之後,自己都再無生還的可能,隻能求求這位宅心仁厚的小爺叔,讓他能好死死得快點兒。


    “可是……我卻能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沈謙突然轉過臉,緊緊地盯著蔡老六,一對眸子在靜夜中熠熠生輝。


    蔡老六聞言喜出望外,衝沈謙大聲說:“謝小爺叔,都說小爺叔最是仗義,我……我蔡老六是瞎了眼,直到今天才看清。”


    沈謙開口:“那些人,與前幾天飛行學校墜機,究竟有沒有關係?”


    蔡老六吞了口口水,遲疑著說:“小爺叔,我……這我也知道得不是太清楚。我隻聽說……聽說飛行學校自行設計製造的軍用機機型裏,有一種機型性能非常優越,他們……他們不希望這款機型得到重用。”蔡老六稍許解釋了兩句。


    “所以,所以有人在學校用來試飛的機型上做了手腳?”沈謙不動聲色地繼續問。


    蔡老六趕緊迴答:“這個……老六不敢確定,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沒有。我也聽說租界那頭請了洋人裏頭的行家判斷,說那機型的設計本身有瑕疵,容易出事……”


    沈謙“嗯”了一聲,續道:“所以你也不能確定,哪些是對手故意放出來的煙幕彈,哪些是實情了?”


    蔡老六點了點頭,就見沈謙背著手,在原地踱了踱步,皺著眉頭嚴肅地思索。


    這時候有人從旁邊的棧橋碼頭上奔過來,向沈謙稟報:“小爺叔,已經按您的吩咐全準備好了。”


    蔡老六沿著來人所指,看到棧橋旁泊著一挺黑沉沉的大船。他知道上麵裝的都是對頭今天派來埋伏在惠山襲擊沈謙的人。他看著那艘烏沉沉的船,心裏不停地發怵:人都說這位小爺叔平時好脾氣、講道義,可當初他決心跟著沈謙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關於他的傳聞,說若是真正有人傷害了他的兄弟,危及他親近的人,那下場、那後果……可能是不堪設想。


    沈謙就此轉過頭,望著蔡老六,溫言道:“蔡老六,我其實也明白你的苦衷。剛才我肯接你遞的煙,就意味著我還肯拿你當兄弟。所幸你也沒令我失望,沒有隱瞞什麽你所知道的……”


    蔡老六背後全都是汗,心裏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跟著沈謙這些年,多少知道一些這位爺的脾氣,他說得越是溫柔和氣,隨之而來的,就越發是疾風驟雨。


    “所以,你放心去吧!你家中老母,兄弟們會當自家伯母一般照顧送終,令你不會有後顧之憂。”


    沈謙這話剛說完,蔡老六就覺脖子一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沈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決定了他的生死。


    “畢竟今天有兩個兄弟因為你的出賣,受了重傷。如果留你,對他們也不公平。”沈謙低頭看看左臂襯衫上洇出的一團血色,他今天也掛了點兒彩,所幸她平安沒事,才能讓他能夠這般冷靜鎮定地清理門戶。


    “廿四年不算短,念在你為幫會效力多年,隻是一時鬼迷心竅犯下大錯,我可以讓你……留個全屍。”


    沈謙背著手,帶著一點憐憫,望著蔡老六。


    老六喉嚨裏格格直響,臉憋得通紅,痙攣的雙手緩緩垂下。他正在唿出胸腔裏最後一口氣。


    遠處,有人正將那艘烏沉沉的大船駛向湖心,在那裏拋錨。船上的活人放下小舟,慢慢地駛迴岸邊,留在湖心的船上則升騰起火焰,明亮的火苗隨著湖心的風越燃越旺,吞噬了死亡,也吞噬了汙穢,在光明到來之前,這一場來自地獄的火會抹去這艘船上的一切痕跡。


    沈謙隻背著手,立在岸邊靜靜地觀望著,遠處燃起的烈火映在他眸子裏,是小小的兩團火,既熾熱,也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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