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被攬在她腰間那對臂膀一帶,身不由己地隨著來人滑向“舞池”中央。


    她登時失了身體的平衡,腳下踉蹌了兩步,驚惶之際下意識地伸出雙臂,隨手搭在對麵男人的肩上。


    “別怕,阿俏!”


    沈謙在她耳邊柔聲開口,攬著她纖腰的那對手臂輕輕用力,隨著樂曲的節拍,順勢就帶著阿俏轉過半個圈子。


    阿俏一時被震住了沒能說出話:這真的是……真的是他麽?


    麵前的他,一身正統而老成的西式裝束,不過是襯衫西褲而已,卻十分簡潔而雅致,一件剪裁合身的黑絨麵西服背心令他勻稱的體態顯露無疑,背心口袋裏懷表的銀鏈則垂落在外麵,隨著他的步幅節奏輕輕地晃動。


    然而阿俏全沒注意到這些,她隻睜大了眼望著眼前的男人,望著他那對英挺的眉,溫潤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淺的唇……


    明明認得的人,隔了一輩子都不敢忘卻的,可到了此刻,阿俏心頭卻忍不住地發酸,不敢認也不願認:曾經當麵說得很明白,當初你既不信我,如今又何必再見?


    如何在這個時候,沒有半點準備,突如其來的,他怎地又這樣突然出現在了眼前呢?


    正想著,沈謙已經臂上發力,帶著阿俏又轉過半個圈子。阿俏根本沒有想著腳下該如何邁步,完全由沈謙帶著,茫然地隨著他的腳步在舞池裏旋轉。


    耳畔似乎有人說了句什麽,應該是鄧太太。此刻她已經與鄧教授兩人手牽著手邁入舞池之中,正立在阿俏身邊。這對夫婦倆人都帶著感激與慈和的笑意望著沈謙,鄧太太則鼓勵阿俏一句,讚她學得不錯,保持下去就行。


    可是阿俏對身邊周遭發生了什麽一無所知。麵前的男人眸深如海,無邊無際,讓她一時深陷其間,竟忘卻所有,周圍似乎靜了,旁人說的一切她都聽不見,這世界裏似乎隻有那架半舊的留聲機沙沙地放著輕快的圓舞曲,節奏鮮明,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腳下突然一絆,沈謙將她的纖腰一緊,拉得離他胸口更近些,湊在她耳邊輕輕說:“阿俏,你可以的。”


    “不要刻意去想什麽步法,也不要去想過去的……”


    她望著他的雙眼,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發酸:他是說,不要再想那些過去嗎?


    “來,把你的右手交給我。”沈謙的聲音裏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阿俏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一鬆,被沈謙騰出的左手輕輕托住。


    “你隻需要聽著你心裏的節拍……很好,就這樣”


    就這樣,阿俏被沈謙帶著,不自覺地在“舞池”裏旋轉舞動起來。她身上那件玫紅色的小洋裝裙裾揚起,仿佛一朵盛放的鮮花,她的舞步也開始流暢起來,每一聲清脆的腳步都穩穩地踏在節拍上。


    遠遠看過去,沈謙似乎是興之所至,想去哪裏就帶著阿俏跳到哪裏,而阿俏仰著頭,始終望著沈謙,腳下則似乎足不點地地緊跟著沈謙的步法,更神奇的是,自從沈謙帶著她進入舞池,阿俏腳下的步子,就再沒怎麽踏錯過,兩人默契十足,似乎是一對天造地設的舞伴。


    “老周啊,”不知何時,孟景良出現在周牧雲身邊,見他臉色凝重,目不轉睛地望著舞池中央沈謙與阿俏那一對,“女孩子不能那樣追的!女孩子都愛聽好聽的,你看她明明跳得這麽好,你卻硬要說她不會跳,她當然不樂意理會你。”


    周牧雲的麵孔頓時發青,咬著牙說:“誰說我要追那姑娘了?不過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說了兩句實話而已。”


    可周牧雲的一顆心卻著實不斷地往下墜帶著阿俏翩翩起舞的男人他再熟悉不過,可細想來,每次他周牧雲與阿俏在一處,永遠是挑釁與鬥嘴;而沈謙卻總是能啟發阿俏的潛能,如眼前的圓舞,又如那時一盞香濃澄清的茶湯泡飯。


    孟景良見了他這幅樣子,心裏暗笑,也不說破,隻閑閑地問:“你此前認識沈先生麽?”


    周牧雲沒有答話,隻是點了點頭,心裏不屑,想著沈謙那小子不過愛招搖而已,什麽時候學校裏的人竟都尊稱他“先生”了?卻聽孟景良接著說下去:“沈先生想方設法將鄧教授和家人接到這裏,大夥兒都很感激他。不過,你說沈先生和阮姑娘他們兩人……以前見過麽?”


    周牧雲斜了一眼孟景良,見他正抱著雙臂,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中的沈謙與阿俏那一對。


    “以前在省城……見過一麵吧!”周牧雲冷淡地迴答。


    場中除了沈謙與阿俏兩人之外,不過鄧教授夫婦、小範夫婦等寥寥數人,沈謙與阿俏則無疑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對。周牧雲遠遠望見沈謙,見他輕輕低頭,在阿俏耳邊說了一句什麽,阿俏一怔,隨即滿麵紅暈,雙眼緊緊地盯著沈謙的雙眼,右手一扭,似乎想從沈謙手中掙脫出來。沈謙臉上立即現出了點狡黠的神色,又說了句什麽,便凝視著阿俏,左手一挽,阿俏的手便終於沒有能掙脫。


    哪怕經過了這樣一小段插曲,留聲機放出的樂曲聲未停,沈謙與阿俏兩個腳下,就也絲毫未亂,仿佛兩人的舞步早已熟極而流,這份契合乃是渾然天成。


    “原來是認識的呀,那就難怪了。”孟景良點頭仿佛明白了,“本來我想阿俏姑娘從來不和陌生人走得這樣近的。”


    “從來不和陌生人……卻能在頭迴見麵的時候……”周牧雲口裏喃喃低語,心頭憶起了上次在徐公館見到的情景:他那時醉得走都走不動,卻也見到阿俏上了沈謙的車,兩人在車內相對凝視,沈謙伸手去撩阿俏耳邊的短發,神態親昵,似乎那時兩人的關係就已經非同一般……


    周牧雲心內漸漸生出一種酸意,若是早先不曾故意開口貶她損她,或許眼下在舞池裏帶著她起舞的,會是他呢?當初他若是不曾喝得酩酊大醉,或許自己也能成為送她迴家的那個人,又或是……當初他真的當著那麽多人,說出心底朦朦朧朧的那些意思,正正經經地請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一切,會不會就此不同?


    正在這時,留聲機那裏,一首曲子奏至盡頭,下一首曲子奏起之前,唱針依舊在唱片表麵輕輕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孟景良伸手整了整自己西服的衣領,抬腳就要往舞池中停下來的舞者那裏走去。邁步之前,他迴頭瞅了一眼周牧雲,忍不住笑道:“老周你不要這樣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會有新的一曲,總能找到邀她共舞的機會。我這就示範給你看看哈!”


    說著,孟景良就走進“舞池”,徑直朝阿俏那個玫紅色的身影走過去。


    旁人看阿俏是隨著輕快的樂曲節奏翩翩起舞,阿俏自己早已忘卻腳下的舞步,她隻是下意識地邁著腳,事實上她邁出的每一步,也都是由對麵的男人在引導著,攬在她纖腰一側的那隻右臂正輕輕地發力,正帶著她轉過一個圈,又一個圈……


    阿俏的視線無法離開那對眸子,也全不知周遭發生了什麽。沈謙見她眉眼裏寫滿了疑問,忍不住溫存地笑了笑,隨即微微俯身,湊到她耳邊,輕之又輕地說:“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上次你說的,我可沒答應!”


    上迴阿俏意氣用事,單方麵提出“江湖不見”,沈謙則到了今天才向她迴應。


    “以前如何不重要,我信不信你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肯不肯時時信我。”


    阿俏一怔,隨即漲紅了臉,手腕一掙,就想從沈謙手中掙脫出來。


    她曾經有多信他,難道不是一早就說得非常清楚麽?再者,人與人相處之際,互相的那份信任,難道不該是對等的麽?


    沈謙見她這樣,忍不住一笑,再次湊到阿俏耳邊,輕輕地說:“有時候你就不肯信我,我說出來的,你未必就真願意按照我說的去做。”


    阿俏驚愕地迴想她與沈謙相識以來的所有,她……哪有?


    自從上輩子認識,到現在也不過見了寥寥數麵的人,她竟然就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對方,甚至能與此人這樣麵對麵的相對而舞,將自己將要邁出的每一步,都交由對方來引導著……好吧,這是她傻氣。


    可說實話,他們是這樣彼此並不了解的一對,不過比陌生人稍好些,她如何就能要求他也無條件地相信自己呢?


    阿俏眼神裏帶著點歉意,抬起一張俏臉望著沈謙。沒曾想對方再度將唇齒湊到自己耳邊,輕輕地笑說:“不是麽?”


    隻這三個字,沈謙口氣有點兒玩笑,語調卻充滿了撩撥之意,仿佛春天的風輕輕地拂過惠山山麓裏剛催生出的新芽嫩草,令阿俏非但不覺得自己被人嘲笑了,反而整個人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去反駁……似乎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叫她,怎麽也生不起來氣。


    恰在這時,一曲華爾茲奏完,尾音之後,就隻有留聲機的唱針在唱片表麵沙沙地輕輕摩擦。


    鄧教授與鄧太太過來祝賀沈謙與阿俏。阿俏抬頭見到這兩位,隻覺兩人滿眼都是笑意,尤其鄧太太,眼帶慈愛,連聲讚好,也不知是讚阿俏這破天荒頭一曲就舞得如此順利,還是讚眼前的這對青年男女看起來十分登對。


    留聲機那裏,下一曲響了起來,卻已經不再是華爾茲了,節奏十分舒緩,依舊是三拍的節奏。


    鄧太太一拉鄧教授的手,笑著說:“換成是‘慢三’了。走,我們再去給那些孩子們示範示範。”她說著迴頭招唿沈謙:“士安,阿俏就交給你了,好好教她啊”


    說畢她就帶著丈夫離開,走到舞池的另一邊,去指導那些還不怎麽會跳舞的年輕人這種“慢三”的舞步。


    這時候孟景良,也已經走過來,鄭重地向阿俏行了一禮,說:“阮姑娘,我可以邀請你跳這一曲麽?”


    阿俏往後退了半步,鬆開了沈謙的手,衝孟景良搖了搖,開口就說:“孟大哥,對不住……”


    她剛想說她還完全不會跳什麽“慢三”,沈謙已經代她開口:“景良,對不住,剛才阿俏已經答應由我來教她這一曲的舞步。”


    孟景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接著開口讚道:“阮姑娘很是聰穎,區區‘慢三’一定難不倒你,想必很快能學會。我盼著等一會兒再過來的時候,阮姑娘能接受我的邀請。”


    說著孟景良就退後了半步,衝阿俏點了點頭,卻並沒有迴到周牧雲那邊一群“壁花先生”那裏,而是走過去邀請小範太太跳這一曲。小範太太看了看丈夫,範盛光笑嘻嘻地點了點頭,自己則隨著鄧教授夫婦一起去教旁人去了。


    沈謙再度牽起了阿俏的手,湊到她耳邊柔聲說:“我有個法子,可以包你不用學,就會跳這一曲,你信不信?”


    阿俏剛想迴說:“我不信”,可話到嘴邊,想起沈謙之前打趣她的話,硬生生刹住了,改口問:“什麽法子?”


    她突然改口的這副表情太可愛了,沈謙差一點沒有笑出來,可他偏偏一本正經地板住了臉,在她耳邊小聲地將這法子說了出來。


    阿俏一怔,狐疑地看了一眼沈謙,正正瞥見這男人眼裏按捺不住的笑意,一時才想明白過來,羞惱之下,伸出一隻粉拳,衝著沈謙的胸口就打下去。


    這是什麽法子麽!阿俏心想。原來沈謙剛才在阿俏耳邊說的,竟然是讓她輕輕踩在他的腳麵上,讓他“帶”著,慢慢起舞即可。她身體輕盈,他完全帶得動她。阿俏憑空想象了一下這情形,才反應過來,她若真的踮起腳站在他的腳麵上,那她豈不是,那兩人豈不是……麵貼著麵,而她,她整個人都在對方懷裏?


    阿俏一拳捶在沈謙胸口,沒曾想這男人卻將她的小手就此按在自己胸口,阿俏能感覺得到他穩定的心跳。


    沈謙“嗤”的一聲就輕笑出聲,眼裏的笑意更盛,仿佛在說:“我剛才說的,沒錯吧?我說出來的,你卻不肯按我說的去做。”


    阿俏怔了怔,才想起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她慌亂地縮迴手,護在自己心口,終於察覺出自己的一顆心正怦怦亂跳她到底還是有些亂了陣腳。


    就在阿俏猶豫的這片刻,食堂外麵突然有了些響動,接著有人大聲唿叫:“不好了!實驗室的門被人打開了!”


    鄧教授聽見這聲唿叫就先急了,胡子一抖,趕緊往門口衝過去。孟景良跟在他身後,大聲說:“大夥兒一起出去看,實驗室裏有咱們最新最重要的成果,萬萬不能有失。”


    孟景良這一聲吼,所有的人都急了。小範師傅頭一個先衝到了灶下,抽了幾條合適的柴束,當成是火把遞給幾個年輕的學生。向小剛也顧不得他最寶貝的留聲機了,翻出了食堂裏平常放著的幾把手電,分給眾人,就跟著孟景良他們一起衝了出去。


    阿俏也很著急,她見過鄧教授那個團隊通宵不眠的努力,也見過他們為成功而瘋狂慶祝、喜極而泣的樣子。她自然明白團隊的成果有多麽重要。


    沈謙一瞥,見到阿俏臉上的神色,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意,將她的手一拉,低聲道:“走!”


    他又補了一句:“可能會有危險,一會兒你不要離開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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