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經是四月十四了。


    夜深了,東暗間臥室內一燈如豆。


    玉芝端坐在桌子前,認認真真地抄寫著一本唐詩選集。


    每當她心裏靜不下來的時候,就坐下抄寫詩詞,抄著抄著就靜下來了。


    此時玉芝抄寫的正是唐代詩人司空曙的《喜外弟盧綸見宿》:


    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抄寫完這句“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玉芝看著下一句“以我獨沈久,愧君相見頻”,突然再也抄寫不下去了。


    她把筆擱在了阿寶用桃木雕刻的筆擱上,輕輕歎了口氣。


    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寒星了。


    聽西河堡壘來買鹵肉的士兵說,寒星隨著許守備去甘州城了。


    玉芝想要打聽的消息還沒來得及開口。


    屋子裏有些悶。


    玉芝起身走到窗前,拔出窗閂,推開了窗子。


    此時已是深夜,天上掛著一輪圓月,皎潔的月光透過滿樹桐花照了下來,在地下印下斑斑駁駁的影子。


    院子裏彌漫著桐花的甜香。


    玉芝倚在窗前,靜靜看著院子裏的景象,竭力令自己平靜下來。


    隻要認準目標,一步步走向目標,總會實現目標的。


    隻要堅持下去,她總能打聽到阿沁的消息的!


    第二天天不亮,陳家一家四口就忙碌了起來。


    陳耀祖自去楊官寺尋搭檔唐二郎殺豬去了。


    王氏和阿寶則幫著玉芝製作鹵肉和桶子雞。


    灶屋裏熱氣騰騰。


    玉芝把醃製了一夜的五隻小筍雞放入咕嘟著開水的大鍋裏汆水,然後撈出來,迅速放入在井裏鎮過的涼開水鎮涼,反複了三遍,這才算是完成了這一道工序。


    用涼水鎮涼可以使桶子雞的雞皮更脆,更有嚼勁,口感更好,冬天鎮兩遍就行了,如今是暮春夏初,自然得三遍乃至四遍了。


    玉芝拿了潔淨手巾擦著手,心裏忖度著:夏季的話,若是能用冰水來鎮涼,做出的桶子雞應該是最好的……


    隻是西河鎮夏日哪裏能弄到冰呢!


    就算是那位極其熱愛吃雞的許大人,怕是也弄不到冰……


    想到這裏,她不由抿嘴笑了。


    阿寶剛把炭爐點著,見玉芝笑,心裏也開心,笑著道:“姐姐,現在開始鹵桶子雞麽?”


    玉芝點了點頭:“桶子雞不能鹵太久,免得雞肉不夠筋道!”


    她說著話,麻利地把五隻處理過汆過水的桶子雞浸入了大砂鍋裏,又蓋上了鍋蓋,然後和阿寶一起把大砂鍋抬著放在了炭爐上開始鹵桶子雞。


    忙完這些,玉芝記住了時間,便又去忙著做鹵肉去了。


    這些桶子雞用小火鹵製一刻鍾就可以了,然後把桶子雞撈出來在放涼的鹵水浸泡一個時辰,然後撈出來就可以賣了。


    玉芝和阿寶忙碌的時候,王氏在一邊忙著做早飯。


    待玉芝和阿寶把鹵製了一刻鍾的五隻桶子雞撈出來,放入了另一鍋沒有加熱的鹵水中,王氏也做好了早飯。


    如今沒了陳家二老和陳嬌娘的挾製,他們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忙碌、簡單而舒適。


    王氏做好早飯,在晨光中用抹布擦拭了院子裏梧桐樹下的石桌,然後來迴兩趟,把早飯運過去擺在了石桌上。


    忙完這些,她看看潔淨整齊的院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叫在灶屋忙碌的玉芝和阿寶:“玉芝,阿寶,快來吃早飯了!”


    玉芝到底正在長身體,天不亮就起來幹活,整整忙碌了一早上,這會兒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強撐著坐到了梧桐樹下的石桌前,見石桌上擺著的竹簸籮裏盛著在鐵鍋上貼得金黃的鍋貼,鍋貼隱隱透出些綠意,分明是韭菜雞蛋鍋貼,頓時精神大振——她最喜歡吃韭菜雞蛋鍋貼了!


    王氏見玉芝眼睛發亮,知道她喜歡,不由也笑了,把一碗粥放在了玉芝麵前:“玉芝,看看這是什麽粥!”


    玉芝聞到了皮蛋瘦肉粥鹹鮮的味道,當下笑了起來:“全是我愛吃的!”


    王氏的皮蛋瘦肉粥還是玉芝教她做的,粥香滑爽,鹹鮮味美,很是美味。


    玉芝用白瓷調羹舀了一口粥放入口中,直覺米粒入口即化,鹹鮮軟糯,便又舀了一調羹。


    阿寶在玉芝左手邊坐下,跟著玉芝吃了起來。


    他起初有些吃不慣這種鹹粥,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


    玉芝正夾了一個韭菜雞蛋鍋貼在吃,陳耀祖挑著兩扇豬肉迴來了。


    一家人吃罷早飯,已經是太陽高照了。


    陳耀祖帶著王氏和阿寶推著車子去市場上了,玉芝則閂上大門迴房睡覺。


    她會睡到半上午時分,然後換王氏和陳耀祖迴來做飯兼休息,下午則是阿寶休息的時間。


    一家四口就這樣輪換著歇息,以不至於太過勞累。


    陳耀祖和王氏剛支好攤子,老三陳耀文就牽著一頭驢子過來了。


    如今他每日在大房這裏取了鹵肉,到西河鎮附近各個村子裏去賣。


    玉芝按一斤鹵肉三十個銅錢的價格給陳耀文,陳耀文再按一斤四十個銅錢賣出去,專門賺這一斤十個銅錢的差價。


    至於桶子雞,玉芝按照一隻一錢銀子的價格賣給他,他再按一隻一錢五分的價格賣出去,賺一隻桶子雞五分銀子的差價。


    阿寶正蹲在那裏引炭爐,見陳耀文來了,忙笑著跳起來迎接:“三叔來了!”


    陳耀文笑著點了點頭,看向陳耀祖和王氏,打了個招唿,這才道:“大哥,大嫂,我來取鹵肉和桶子雞!”


    王氏笑著答應了一聲,和阿寶一起稱鹵肉去了。


    這都是昨日陳耀文和董氏提前訂下的,鹵肉要五十斤,桶子雞要四隻。


    陳耀文如今日子有了盼頭,過來一邊搭手一邊道:“這四隻桶子雞都是東邊十八裏河村裏的蘭大官人要的!蘭大官人今日要為老母親慶壽,除了這四隻桶子雞,還有二十斤鹵肉也是蘭大官人人要的!”


    王氏笑眯眯問了一句:“玉和他娘呢?”


    陳耀文笑容更加燦爛:“玉和他娘送玉和去董營學堂了!”


    如今他靠著大哥大嫂和玉芝掙到了銀子,就把玉和送到了董營的學堂裏讀書去了,萬一陳家祖墳上冒青煙,這孩子也考上秀才了呢?


    若是玉和考中了秀才,家裏就能夠免除一個人的徭役了!


    見陳耀文如此開心,王氏也為三房三口人開心,便道:“玉和這麽聰明,好好供他讀書,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的,這樣你和弟妹也能享享清福了!”


    陳耀文笑得眼睛眯著:“大嫂,承你吉言!”


    玉芝睡醒之後又洗漱了一番,換了潔淨衣服,這才來到了街上。


    見玉芝來了,陳耀祖和王氏這才迴家去了。


    攤子上隻剩下玉芝和阿寶了。


    阿寶笑嘻嘻拿出玉芝專用的茶盞,把提前沏好的大葉青茶倒了一盞,捧給了玉芝:“姐姐,你先喝口茶吧!”


    玉芝端著茶盞剛喝了一口,還沒品出味來,忽然眼睛一亮,放下茶盞便向街上招手:“寒星!寒星小哥!”


    寒星正騎著馬隨著許靈從東邊過來,聽到街邊有人叫他,抬頭一看,認出了是玉芝,便低聲道:“大人,是賣鹵肉和桶子雞的陳家小姑娘!”


    許靈聞言,馬上想到了一個多月前吃到的辣子雞,那焦麻鮮香的味道似乎還縈繞在他的舌尖,當即道:“你去吧,記得再給我訂一份辣子雞!”


    寒星答應了一聲,下了馬,牽著韁繩過來了。


    玉芝盼著見寒星都盼了一個多月了,此時見了寒星,她的心髒怦怦直跳,大眼睛亮晶晶,簡直是喜歡極了的模樣:“寒星小哥,好久不見了!”


    寒星見玉芝這麽歡迎自己,頗有些莫名其妙,卻也有些感動,便解釋道:“我隨著我們大人出了一趟差事,剛迴到尉氏縣。我們大人剛才還說讓我再買一份上次那種辣子雞呢!”


    林節度使前段時間巡視甘州諸縣,召了幾位守備陪同,許靈正是其中之一。


    玉芝今日見了寒星,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開口問一問寒星,因此把寒星巴結得密不透風:“寒星小哥,你先坐下!”


    寒星還沒在玉芝這裏得過這樣的待遇,便在玉芝端過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玉芝又倒了一盞茶,笑眯眯奉給了寒星:“寒星小哥,你喝茶!”


    寒星接過茶,還沒來得及喝,玉芝卻又遞過來一個小木匣子:“寒星小哥,這是我做的小零食——用紅糖醃漬的棗,你嚐嚐吧!”


    寒星:“……這棗是女孩子吃的吧?”


    他怎麽記得紅糖和棗都是女子來月信的時候吃的?


    玉芝笑得天真無邪:“寒星小哥你也可以吃啊,很甜的!”


    阿寶還沒見過玉芝這樣狗腿過,正眼睛瞪得溜圓站在一邊看,誰知這時候顧客來了,他忙去招唿顧客去了。


    玉芝又笑嘻嘻道:“寒星小哥,我今日鹵了些雞心雞肝,還做了一隻桶子雞,你走的時候我給你包了帶走,你就著吃酒!”


    寒星被玉芝這過分熱情的巴結弄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他先放下左手端著的茶盞,又放下右手拿著的盛著紅糖棗的匣子,然後認真看著玉芝:“玉芝,你到底有什麽事,盡管和我說。”


    玉芝清澈的大眼睛看著寒星,雙手合十很是虔誠:“寒星小哥,我想和你打聽個人!”


    寒星笑了:“說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玉芝深吸一口氣,原本清澈瑩潔的大眼睛變得幽深起來:“寒星小哥,你聽說過永親王麽?”


    寒星點了點頭:“聽說過啊,封地在魯州的永親王,陛下的親弟弟!”


    玉芝的心怦怦直跳,聲音不由自主變得輕了許多:“永親王有一個庶出的長子,名字叫林沁,你聽說過麽?”


    “林沁?”寒星垂下眼簾思索著,口中喃喃道,“林沁……”


    玉芝認認真真道:“雙木林,水心沁,林沁,永親王林昕的庶長子,你聽說過麽?”


    寒星一邊想一邊道:“我們大人的嬸母,是永親王正妃章王妃的娘家大嫂章夫人的表妹,因此我聽說過永親王府的家事,章王妃與永親王恩愛得很,膝下隻有一個嫡出的世子,名叫林涵,從來沒聽說有過庶長子,林沁這個名字更沒聽人提過!”


    玉芝聞言,一顆心似浸入了冰水之中,針紮一樣刺痛,全身的力氣似被抽走,再難站立。


    她在摔倒之前,身子倚在了攤子上。


    難道阿沁已經沒了?


    阿沁沒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我是為了阿沁活下來的啊!


    在一瞬間,玉芝已經想到了離開這個人世間的法子。


    寒星看向玉芝,見玉芝小臉雪白,原本嫣紅瑩潤的櫻唇也變得顏色淺淡,臉色蒼白得嚇人,忙道:“玉芝,你怎麽了?”


    玉芝搖了搖頭,勉強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她已經攢了二十兩銀子,都被她嚴密地收了起來,下午她迴去一趟,把銀子交給王氏,然後就可以離開了。


    不過,在離開人世之前,她得找出害死阿沁的兇手,無論讓她付出什麽代價,她都要為她的阿沁複仇!


    寒星一眼看見玉芝右手緊緊攥著左手,似乎有什麽不對,湊近一看,這才發現玉芝的右手把左手手背掐出了四個血印子,血滴子已經沁了出來,忙道:“玉芝,你究竟怎麽迴事?瘋了麽!”


    玉芝瞧見了自己左手手背上的傷口,卻感覺不到疼。


    她渾不在意地抬手舔去了傷口沁出的血,笑了笑,低聲道:“沒關係。”


    寒星見玉芝如此,心裏正瘮得慌,忽然福至心靈,道:“甘州新來的林節度使出身皇室,是陛下的親侄子,林節度使身邊的張總管和我們大人關係很好,我這就去問問我們大人,看他聽沒聽過林沁!”


    玉芝聞言,總算是抓住了一線希望,當下便道:“我隨你一起去吧,你們大人不是愛吃辣子雞麽?現殺現做的辣子雞最好吃了,我去做給你們大人吃!”


    寒星想了想,道:“好吧!”


    大人那麽愛吃雞,玉芝親自去現殺現做,應該會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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