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遠遠地走過來。


    離得太遠, 看不清他五官眉眼的她, 最初並沒能認出自己幼時的玩伴。


    他身上穿的, 是去年才在部隊裏下發的71式軍服。衣料是由滌綸、錦綸、棉花三元混紡的。這種俗稱“的確良”的新式麵料極為挺括, 軍綠的顏色也比老式軍裝更加鮮豔,像麥田裏濃密麥浪的顏色——那是一種穩重的顏色, 隻有這種顏色, 有能力承接起秋收時沉甸的麥穗的重量。


    這樣的衣服, 穿在眼前的這個人身上, 把他整個人襯托得極為挺拔,又極為沉穩起來。


    他的膚色不算白淨, 在陽光下隱隱閃爍著健康的光澤。整個人很自然地流露出在部隊接受訓練之後, 特有的鐵血肅殺之氣。但奇怪的是, 在這種氣質中還夾有一股高知分子“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味道。


    這種複雜的觀感,讓紅果兒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然後, 她就看到他揚起了嘴角。


    此刻的他, 已經離她越來越近。


    近到……她終於可以看清他的五官……


    是……牛翦?!


    她瞪大了眼睛!


    原本對他的不告而別, 她還心有惱怒。可這會兒, 他突然就出現在她麵前了,整個人看上去也完全不一樣了。


    她突然就有點懵, 那點惱怒已經被她拋到九霄雲外了。


    他站定在她麵前, 莞爾問道:“好久不見, 你還好嗎?”


    有種陌生感撲麵而來,她遲疑地點點頭。


    他好像發現了她的疏遠,輕輕揉了揉她的頭:“你不問問, 我過得好嗎?”


    在核桃世界裏,老是被大喵揉腦袋的紅果兒,有些不滿地皺眉:“你肯定過得很好啊,還用問嗎?”


    他愣了一下,失笑一聲,又問:“你去哪兒?一起迴去吧,我給大家都帶了小禮物的。”


    對方周到有禮,紅果兒也不便拒絕。


    兩個人並肩走在鄉間小道上。


    隻是牛翦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時時處處都關注著她。他走在小道正中央的位置,她卻被他擠到了小道邊上。


    而田埂之下,是一畝畝灌溉好的水田。


    他極目遠眺,看也不看她一眼。她顧著讓他,自己的路卻越走越窄,腳下一滑,眼瞅著就要往稻田裏摔去!


    一直望著遠方的牛翦,這時卻眼疾手快地一把攬住了她的腰!


    正是炎炎夏日,他的體溫隔著薄薄的一層襯衫,直接幹脆地透了過來。她感受到後腰處他手臂肌肉的硬度,那種硬度裏有種力量感隱藏其下,像是要隨時爆發一般。


    她的心慌了一瞬,但很快就若無其事地直起身子,道了聲:“謝謝。”


    他淡淡迴了句:“沒事就好。”


    這迴,他主動把路讓了出來,嘴角卻幾不可見地往上微微揚了揚。


    是的,他套路了她。


    部隊這樣有著鐵血軍紀的地方,固然會把人磨礪成有擔當的漢子。但才進部隊的那些人,卻是什麽樣的人都有。


    其中不乏對撩小姑娘頗有心得的那種人。當然,這種玩世不恭的人,在部隊裏是被磋磨得最厲害的。


    而他呢,隻是在這些人向大家傳遞經驗,告訴大家怎樣才能順利娶到心愛姑娘時,當了圍觀群眾而已。


    他夠聰明。很多事,一聽就明白。


    第一次的套路,似乎力度不夠。


    沒關係,他聽到的經驗不止這些。他可以慢慢地,一樣一樣地試。


    兩人迴去之後,牛翦肯定先得迴自己家。


    隔著一堵院牆,聽到隔壁此起彼伏的驚喜唿聲,她有點猶豫,要不要給他做點菜端過去?也算是給他接風了。


    李向陽對此倒是格外幹脆:“端啥啊端,他等會肯定會過來的!”


    她一想,也是,要不是她爹推薦,他也當不了軍醫大學的學生。


    果然,到了下午,牛翦就過來了。


    紅果兒到灶房,去準備茶水點心時,聽到堂屋傳來牛翦和她家裏人談笑風生的聲音,心裏感歎了一句,這麽多年過去,這人的人緣還是那麽好。


    黎燕燕製的蜜餞果子,放在碗櫃的高處,她正踮腳去拿,一隻明顯屬於男性的修長手臂就越過了她的,替她取了下來。


    她還以為是她爹進來了,但一想,不對啊,她爹向來少於到灶房走動。


    轉身望向來人,對方卻恰好就站在她身後。她這麽一轉身,一邊肩膀連著半邊背,正正好撞到對方懷裏。


    而他另一隻沒拿蜜餞果子的手,又是搭在灶台上的,這麽一來,她整個人都像是被他圈在了懷裏!


    她吃了一驚,但牛翦卻似乎根本沒有發覺不妥,把手裏裝著蜜餞果子的小壇子,遞了給她,麵色如常地問:“拿不到,怎麽不叫我?”


    他一開口,帶著溫度的氣息就自然拂到了她的發絲,帶得青絲微動,發根連著頭皮的地方,微微發癢。


    她不自覺地往後退,但後麵卻是灶台,退無可退。


    他卻把她的慌亂解讀成了另一種信號,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怎麽了?你臉色不太對,是不舒服嗎?”


    更加靠近的英挺麵龐,關切的眼神,還有肢體的接觸都讓紅果兒覺得不適應。她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把他往外推:“我沒事。”


    可手落下去之後,才發現更要命!


    大約因為在部隊上訓練過的緣故,他的胸膛比普通人厚實。即使是在放鬆的狀態中,也能讓人體會到肌膚下堅實肌理的力量感。偏偏他的肌膚又是溫熱柔軟的,胸肌帶著一種自然流暢的線條,引誘著人去進一步撫觸。


    她覺得很尷尬,眼前的這個人是她的好哥們兒,但她卻起了這樣的念頭。


    突然就有了股惱意,她冷著臉,不客氣地道:“讓開!”


    他也不介意,幫她把茶水點心送進堂屋。


    接著,他又跟李家老老少少談論起軍醫大學的校園生活來。


    他說部隊上,早上是要拉起床號的。床單得鋪得整整潔潔,被子得疊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塊。要是沒弄好,班長檢查到了,就要罰你跑操場。


    等操場跑完了,早餐也結束了。


    他剛上學時,連著好幾天都沒吃上早飯。


    軍醫雖然是後勤人員,但打仗的時候也得到戰地服務。所以他們大隊的政委經常抽風,要不然就是突然來個應急演練,要不然就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跑過來訓他們:“一個二個吃這麽慢!到了戰場上,上麵命令一下來,馬上就得幹活兒!你們這種吃飯速度,隻能餓死!”


    大學裏就職的軍人,知識水平都不低。但在常年醫學軍事兩手抓的作風下,他們說話普遍都較直白。


    他說他最初還挺不習慣的,這些高知分子怎麽說起話來,跟李叔口氣差不多啊?


    李向陽不高興了:“我咋了?我文化水平也不低啊!在我媳婦兒的薰陶下,現在唐詩宋詞我全部都能隨手拈來!”


    黎燕燕頓時笑得不行,卻沒有說破他學唐詩宋詞的根本原因——小兩口沒事兒就互寫詩詞,也是一種閨房情趣。


    牛翦就驚奇地問了:“這些都會了?那燕嬸子那箱拚音書呢?你也全都看得懂了?”


    他指的是黎燕燕的那些外文小說。在侯老太的“毫不藏私”下,她兒子當年把外文當成拚音來拚的糗事,早就人盡皆知了。


    李向陽這下不說話了。鬱悶了。


    牛翦歎道:“其實李叔文化已經夠高了,隻是我們學校那些教授實在是太厲害了。他們可以直接用外語,跟外國籍專家進行學術交流。有時候為了投稿國際性權威雜誌,他們還會用外文寫學術研究報告。我們學校裏,申報了全軍和全國性科研課題的教授,比比皆是。”


    李向陽聽得讚歎不已,問他:“那你呢?去了這麽厲害的學校,學到什麽東西沒?”


    牛翦笑著迴答:“承蒙導師看得起,我現在加入了一個名叫人肝癌細胞超弱發光與化療藥物敏感性和耐藥性的關係的科研研究項目。”


    李家全家上下聽得一臉懵。


    這個項目……好像很厲害啊……名字都那麽長一串……


    你以為牛翦會無緣無故說這些?


    這些依然是套路。套路紅果兒的套路。


    適當地展示自己在某一方麵的權威性,是容易取得女性好感的方法。


    可惜,當他說完之後,發現一旁默默吃蜜餞的紅果兒,完全沒聽進去的樣子。


    他有些失望。


    難道隻有肢體接觸才有作用?


    不不。偶爾性的肢體接觸或許會起作用,但持續性的,一個弄不好,是很容易引發反感的。而且也有占便宜的嫌疑。


    那可不是他想留給紅果兒的印象。


    於是,他又啟動了一個新的套路。


    他問李向陽:“李叔,你為啥不問問我,當年為什麽要去第x軍醫大學念書?”


    李向陽一臉黑線,你當年不是老早就跟我說過了嗎?


    不過,跟那個輕易接受誘惑的黃文輝比起來,眼前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年輕人,顯然更得他的意。


    於是,他明知故問地裝出一臉好奇地問道:“你是為了啥?”


    牛翦眼裏流露出淡淡的憂傷,眼神若有意,若無意地瞟過紅果兒,對他道:“因為一個人。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


    紅果兒一怔,垂下眼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李向陽扭過臉龐,把自己想大笑三聲,拍案叫絕的衝動壓抑住。他當年追他媳婦兒時,咋就不懂用這招呢?


    是的,這一招套路,就是用模棱兩可的話來動搖對方的心。


    就在這兩個大男人自以為在套路別人時,黎燕燕卻洞若觀火地笑笑,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以為她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事實上,在這裏坐著的人裏麵,最清楚情況的是她。


    當初,她早就看出來這對青梅竹馬的小心思了。他倆都有著為社員們做事兒的熱忱,從小一起長大,人生觀和世界觀也相似。


    兩小隻呆在一起的時候,別人是完全插不上話的。那種無形的親密感,一般人根本及不上。


    隻是,兩小隻在男女之情方麵都太過晚熟。都上高中了,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這時期,雖然有婚姻法約束,男方必須滿20歲,女方滿18歲才能結婚,但鄉下地界結婚結得早,上麵不給發結婚證,他們也不在乎。反正女方住到男方家裏就算數。


    作為一個念完大學,跟著自己父親開拓過視野的國家幹部,黎燕燕深深覺得,這種農村的陋習要不得。他們還太年輕了,因為一時的戀慕就早早結婚,會失去見識到外麵廣闊世界的機會的。


    所以,當牛翦先一步明白自己的心意後,來問她,一個農村娃要怎樣才優秀得起來。


    她告訴了他一個方向。


    軍醫大學,那是有著國家最好的醫學資源,有機會參與到全國性醫學科研項目裏去,甚至可以跟一些醫學界泰鬥級的人物學到知識的地方!


    那是個農村娃隻要努力,也能變得很優秀的地方!


    於是兩小隻分開了三年,牛翦呆在部隊上接受磨礪、學習知識、增廣見識,而紅果兒則從未停止過和她父親一起繼續為人民服務,同時,經常到各地作事跡報告。


    兩個人都到外麵去走走看看了,都看到了更多的人和事。現在,當年的感情要是仍未淡去,再走到一起,外部的誘惑也就沒法兒再成為誘惑。


    他們的感情,會比之前更加堅固的。


    她迴想起這三年,李向陽每迴看到紅果兒身邊圍繞了追求者,就會給部隊上的牛翦打電話。


    而打完電話後,他總會用各種各樣的方法去試探那些追求者的誠意。


    那些方法多種多樣,以他的腦子來說,肯定是沒法兒想出來的。能想出這些法子的人,隻有牛翦。


    不用說,用了牛翦的法子,那些追求者身上這樣那樣的缺點,很快就暴露出來。


    然後這時候,李向陽就會跟她搖頭歎氣:“你說這些人咋就這麽糟糕呢?唉,我就隻是想找個人品好的,配得起咱閨女的女婿,咋就這麽難呢?”


    當然難。


    誰叫你用的是牛翦的法子。


    就是塊金子,用了他的方法,他也能讓對方表現得像塊頑石。


    後來,她聽他叨咕,大致知道了情況。他對於未來女婿的人選,其實是敞開式選擇的。反正牛翦想趕走情敵,而他想借用他的好方法。


    兩個人算是一拍即合。


    看著身邊極力配合牛翦的李向陽,她微微一笑。這對父女,以前是女兒幫著自己爹娶媳婦,現在是父親幫著女兒挑女婿。


    這樣的父女情,也算是少有了。


    不過,在紅果兒身上極為用心的牛翦,也有疏忽的一刻。


    他給李家全家上下帶的禮物是完全一樣的——人手一件軍大衣。


    這份禮不可謂不重。畢竟在這特殊時期,人人都以從部隊上,搞到件軍裝穿在身上為榮。


    料子厚實,裏麵塞滿棉花,可以抵禦嚴寒的軍大衣,就成了搶手貨——布料要布票,棉花要棉花票,光是湊齊這些票就得費多少人情!更別說部隊裏軍裝都是有件數的。


    這禮送得這麽貴重,李向陽都忍不住問了一句:“牛小子,你哪兒來這麽多軍大衣啊?”


    “跟著教授搞出來一個科研項目,上麵給的獎勵我沒要,就跟領導要了這批軍大衣。我也給我家人帶了的。”


    “啊……”


    厲害了……


    紅果兒也不禁感動起來,但看著自己手裏跟別人完全一樣的禮物,不知怎的,心裏又有那麽幾分失望。


    晚上,她照例又進核桃世界找大喵去了。


    但這一次,她看到的,是一隻受了重傷的大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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