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惜芳菲(二)


    不論文氏和廖芝蘭說過程家什麽, 在這時候, 廖大太太都曉得要以禮相待。


    廖大老爺和廖文哲都不在家, 前者去順天府, 後者在五城兵馬司當差, 出麵待客的便隻有廖大太太。


    驚訝之後, 她連忙出門,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之下,迎到垂花門外。


    管家親自為程詢帶路。


    身著玄色大氅的年輕男子漸行漸近, 廖大太太凝眸相望, 心裏想著,原來真有人擔得起玉樹臨風、豐神俊朗、清貴無瑕這樣的話, 比起相看過的那些男子, 全然是天上地下的差別。


    隻是,這位解元眉宇清冷,自有一股子肅冷懾人的氣勢, 傳聞中亦不是好相與的脾性——她暗暗提醒自己,可得好生應承。


    程詢走到廖大太太近前,拱手行禮, 溫然道:“晚輩程詢。來的冒昧, 望您海涵。”


    廖大太太連忙斂衽還禮。


    程詢態度和緩地道明來意:“葉先生給府上兩位千金布置了一些功課, 小廝聽不分明。晚輩出行迴府之後,要來城南處理些庶務, 葉先生聽說了, 便喚我順道走這一趟。”


    葉先生“喚”他走這一趟——是她一直低估了葉先生在外的名望, 還是他的自謙之辭?廖大太太這樣想著,笑道:“葉先生一番苦心,但願小女不會辜負。派人來傳話,讓她們過去也是一樣的。勞煩解元親自前來,真是不敢當。”


    “您客氣了。”


    廖大太太笑道:“如此,快請到暖閣喝杯茶,妾身這就差人去知會她們。”


    怡君聞訊後,心緒立時明朗起來,和姐姐相形來到暖閣,上前行禮。


    廖大太太生平隻念過幾年書,僅能應付日常看賬冊、帖子之類的事,每逢這種場合,心裏總有些不自在——在外人麵前,自己一句話都搭不上,搭話就會露怯,而兩個女兒讀書,又一直是她不讚同的。


    得了程詢示意,程福將手裏兩冊書分別送到姐妹兩個身側的丫鬟手裏:“先生給二位小姐布置的功課就在書中。”


    姐妹兩個接過書,翻了翻,果然看到書中夾著箋紙。


    葉先生要廖碧君畫一個水墨扇麵,程詢容她斟酌了一會兒,問起她打算如何布局、選用哪種寓意等等。


    這不是能對答如流的問題,好在程詢神色溫和,又很耐心,適當地給出建議,便讓廖碧君心裏踏實不少,沒像以前對著葉先生似的急得手心出汗。


    這期間,怡君已經看完箋紙,放迴書中,看似神色沉靜柔和,一顆心卻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聽。


    箋紙上不是什麽布置的功課,而是他以左手寫給她的幾句話——或者也可以說是一道題:在下有要事與君相商,午後若得空,請離府相見。


    接下來,便是提供的選擇:若做一幅春景圖,她想畫哪種景致。


    答畫春柳,相見之處便是程府馬場;答畫桃花,相見之處便是墨香齋;答畫杏花,便是她另有安排,待得出門之後,他會安排人詢問。


    他給的最後一種選擇,是沒想好,意味的就是她沒空,改日再說。


    考慮得很周到。


    ——這樣的場合之下,他假公濟私,邀她出門相見。


    緊張過後,怡君真服氣了。


    要見麽?當然。


    在何處?她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隨風可愛的模樣。


    是以,程詢不動聲色地詢問她的時候,她亦不動聲色地迴答要畫春柳。隨後,程詢又借此問了她幾個問題,例如是湖邊柳還是道旁柳,用色的深淺、筆觸的技巧是否明晰。


    末了,程詢牽出滿意的笑容,起身向廖大太太道:“耽擱您這麽久,都是程府安排不周全之故,改日晚輩再來給您賠不是。”因著心緒愉悅,語氣又柔和三分。


    饒是廖大太太再先入為主,此刻對他也生出了切實的好感,忙忙道:“看解元說的哪裏話,妾身這兩個女兒每日登門叨擾,少不得給貴府添麻煩,我正想著過幾日登門致謝呢。”


    “這倒是巧了。”程詢笑道,“家母昨日才提過,等忙過這幾日,便下帖子給您,等您得空了,登門敘敘家常。”


    “不敢當,不敢當。”廖大太太看著他的笑臉,委實有如沐春風之感,不自覺地笑起來,“理應是我登門拜望。”


    又寒暄幾句,程詢道辭離去。


    望著他挺拔的背影,羅媽媽嘖嘖道:“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真是樣樣齊全,要什麽有什麽。”


    “是啊。”廖大太太道,“不知怎樣有福氣的人家,能得到這種乘龍快婿。”停一停,歎了口氣,“我們這種門第,是如何都盼不來的。”


    羅媽媽忙寬慰她:“高門大戶裏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過的。”


    廖大太太卻喃喃道:“別的不提,程夫人敦厚寬和的名聲在外,不然怎麽會有這樣謙和的兒子?要說程家,唯一的不好,怕就是那個當家做主的人。”


    羅媽媽不便接話,勸著她迴了正房。


    沒過多久,兩個窮書生求娶廖芝蘭的事情傳到南廖。


    廖大太太愕然之後,不免幸災樂禍,“該!文氏這些年,一見到我就沒好話,日後看她還怎麽出門見人。”


    羅媽媽卻是目光微閃,期期艾艾地道:“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母女兩個跟您說過的關乎程家的那些話,可信麽?”


    “……”廖大太太沉吟多時,麵上現出怒意,“你說,她們是不是嫉妒碧君、怡君能夠出入次輔家中,才來我跟前挑唆的?”


    羅媽媽立刻附和:“奴婢覺著您說的有道理。”


    “沒心肝的!文氏也罷了,芝蘭那個丫頭片子最不是東西!”廖大太太氣道,“我以前待她總歸不錯,她居然因著妒忌就做出這種事!”


    羅媽媽頻頻點頭。


    廖大太太冷笑一聲,“沒事。她出了那種醜事,是如何也別想嫁得好了。如此,我更要快些給碧君、怡君定兩門好親事,到時候她們就算嫉妒得發瘋,也是無計可施。”


    “……”羅媽媽暗暗叫苦,心說您怎麽萬變不離其宗呢?


    程夫人端坐在廳堂,望著跪在廳堂中央的北廖母女兩個。


    她們來了一陣子了,聲淚俱下地哀求,她由著她們,一言不發。


    許多年來,她經營出了敦厚寬和的名聲,而私底下,自己都承認,有心腸冷硬的一麵。觸犯到她夫家、娘家利益的人和事,沒可能心慈手軟。


    再明白不過,有些人從你這裏得到的,便是你日後要失去的。


    已經從輕發落北廖,這母女兩個還想讓程府再鬆一鬆手,怎麽可能?


    北廖要是舒坦了,長子次子的日子就沒法子安穩了。


    文氏與廖芝蘭終於沉默下去,不是哭不動了,不是詞窮,是對方始終的沉默讓她們知道:就算哭死也沒用。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程夫人溫聲道,“自起初我就說,管不了這檔子事。瞧著你們這樣,我也跟著傷心,可又能怎樣?我嫁入程府這些年,過的一向是夫為妻綱的日子,你們可想而知,我不論知情與否,都不敢在家中提及此事的。”


    文氏與人來往多年,自然看出對方是外柔內剛的人,態度沒有轉圜的餘地。說什麽都沒用了,那就認命吧。該盡力的,她盡力了,別的,隻能看造化。


    廖芝蘭站起來,略一思忖,上前一步,啞著聲音道:“夫人容稟,今日一早,家父命下人清點家當,說不出幾日就要淪為平頭百姓。做百姓其實也沒什麽不好,隻是,北廖這些年過的雖不是錦衣玉食的日子,衣食無憂總不在話下。處境的天差地別,更讓人承受不住。夫人難道就沒想過,北廖哪個人受不住貧苦,歇斯底裏之下,把那件事宣揚出去麽?”


    文氏仍然跪在原地,廖芝蘭說什麽,都聽到了,也不阻攔。女兒要是能把一家害死,更好。都解脫了。


    程夫人悠然一笑,“我這半生,看過的淒慘景象不知有多少,看過的歇斯底裏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們想怎樣就怎樣,程府不惹事,但絕不怕事。昨夜之後,再不會受你北廖要挾。自然,你這一番話,我會告知家中理事的人。”


    “其實,程府完全可以殺人滅口,但你們沒有,為何?”廖芝蘭抬眼直視著程夫人,“不管出於什麽緣由,你們最終決定留著我們。既然如此,怎麽就不能讓我們過得再稍稍舒坦一些?”


    這女孩子也算聰明、敏銳了,但是,程夫人卻意識到了一件事,不解的道:“瞧著你,我忍不住奇怪,你既然已經知曉那件事,知曉你父親、兄長究竟做過什麽,就真不引以為恥麽?我隻要想起提及那件事,就臉上發燒,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而你呢?到了這地步,居然仍是一門心思要把那件事作為換取好光景的把柄。良心、廉恥心,是一個人活著的脊梁,你可知道?”


    “有什麽法子?”廖芝蘭仍是毫不退讓,“誰叫當初有人起了禍心,不然家父也不會成為劊子手。我想著,不是如此,家父做夢都想不到那種事。”


    “哦,就因此,你就該引以為豪麽?”程夫人非但不惱,反而微揚了圓潤的下巴,笑起來,“昨日,你父兄真該帶著你一起來,如此,我便能早一些確定,寧可哪個兒子遁入空門,也決不能娶你這等不知廉恥的貨色進門。”


    廖芝蘭騰一下紅了臉。


    程夫人目光轉冷,“我程家能生禍端,就能善後。日後如何,隨你。”語畢揚聲喚下人進門,“送客!”


    迴家的路上,文氏坐在馬車裏,看著一旁的女兒,無聲地歎息:“上躥下跳這麽久,後悔麽?”


    “後悔?”廖芝蘭呆呆地看著車窗外,“為什麽要後悔?”


    “……”


    廖芝蘭語聲徐徐:“有的機會,人這一生,隻有一次。我看到了,自當全力爭取。成了,便是大好前景,敗了,便願賭服輸。”


    文氏笑了,自己都沒想到,居然還笑得出。她問:“輸了的是北廖,誰把你當過對手?是程夫人還是程詢?”


    終於,輪到廖芝蘭無言以對。


    過了好一陣子,文氏輕聲道:“就算你能如願,也過不上如意的日子。的確是,富貴險中求,卻沒聽說過富貴要從罪孽中謀取,那樣得來的益處,是空中危樓,哪日坍塌,你會摔得很慘。或許,都不需要坍塌,你就生不如死。”


    廖芝蘭隻是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午後,怡君帶著夏荷、阿初等四名隨從走側門離開家中,來到程府馬場。


    程福迎上來,行禮後道:“大少爺說有要緊事跟您商量,請隨小的來。”


    怡君頷首一笑,帶上夏荷,隨他去往倒座房的正廳。


    程安引著阿初等三人去用茶點。


    怡君走進廳堂,便覺暖意融融,書香、墨香撲麵而來。無意間一抬眼,看到牆壁居中的位置懸掛著偌大一幅《駿馬圖》。


    夏荷原本是要循例跟在怡君身側,卻被程福攔下。他悄聲道:“我的好姐姐,方才不都說了嘛,大少爺和你家二小姐有要事相商,那是我們該聽的?”不等夏荷應聲便繼續道,“我們留在門口就成,又瞧得見,又聽不清說什麽。”


    夏荷展目望去,見程詢坐在東麵偌大的畫案後麵。廳堂甚為寬廣,門又開在西側,由此,若留在門口,真如程福所說。


    想一想,她笑著點頭。


    程詢起身走到怡君近前,“怎樣?”


    生龍活虎、惟妙惟肖的八匹駿馬,馳騁在綠茵茵的曠野之中,其中就有隨風的母親。


    “好,特別好。”怡君頷首,隨即就轉頭看著他,有些沮喪,蹙眉道,“這樣一來,讓我覺得,日後再不用畫駿馬圖了。”


    程詢逸出清朗的笑聲,“沒想到,你也會妄自菲薄。”


    “真的這麽想。”怡君唇畔現出柔美的笑容,“一看便知,是你所作。這般的珠玉在前,更叫我望而卻步。”


    “你有你的出彩之處,是我所不能有的優勢。”程詢認真地道,“別灰心。早知你這樣想,就該把這幅畫摘下。”


    怡君大大的眼睛裏綻出喜悅的光芒,繼而笑道:“那可不成,寶物蒙塵最讓人痛心。若是你不看重,摘下來也行,賞了我,我再送給葉先生,看能不能讓她割愛,把那幅真正的《楓林圖》還給我。”家中那一幅,在她心裏,是他自產自銷的贗品。


    程詢莞爾,“不行。那幅《楓林圖》不宜多看,不為此,送你又何妨。”


    “……可我特別喜歡。”怡君說,“從沒這樣喜歡過一幅畫。”


    程詢心海泛起酸楚的漣漪。他很快把這情緒壓下,輕而柔地道:“你這樣說,豈不是斷定我不會再有更好的畫作?”


    “沒有,沒有。”怡君連連擺手,“真不是那個意思。”


    “會有你更喜歡的畫出現。”程詢專注而誠摯地凝視著她,“等著我畫出,送給你。”


    “……”怡君唇角上揚之前,喜悅已到了明眸之中,“好,我等。”


    好,我等。這一句話,她前世也說過,在訣別之時。程詢斂目、側轉身,指一指畫案,做個請的姿勢,“到那邊坐下說話。”


    “好。”怡君舉步時,發現夏荷不在自己身側,迴眸看到夏荷與程福一左一右站在門邊,笑了笑。


    畫案北側臨窗的位置,設有圓幾、座椅。


    落座後,怡君又看到東麵牆上懸掛著他一幅行草字畫,看看日期,是三年前所作。之於他這種人,隻要算得擅長的才藝,都要超出同輩中人太多,但若自己與自己比較,也有天賦異稟與勤學苦練的差別——在她看來,他的字就屬於他的天賦異稟——或許十二三歲,或許更早,便已爐火純青。定型了,一生就是如此。


    她不由得問道:“下場考試的時候,你用哪種字答題?行楷還是什麽?”真的很好奇。


    “館閣體。”程詢拎起炭盆上冒著騰騰水汽的小水壺,迴身在案頭翻找片刻,取出一本摘記遞給她,“是這樣的。”


    怡君動作謹慎又輕柔地翻開一頁,仔細看了一會兒,歎一口氣,“你要是不想考取狀元郎,憑這一手的好書法,再加上那一手好畫技,也能過得特別好。”


    程詢失笑,一麵把開水澆過紫砂壺,一麵閑閑地問:“你希望我那樣麽?”


    “不希望。”怡君脫口答完才覺出不妥,“是我唐突了。隻是,怎麽會這樣問我?”


    程詢取過一方軟帕,覆在紫砂壺蓋上,提起壺蓋,把開水倒進壺中,“想知道。於我,很重要。”


    “……”怡君專注地凝視著他,輕聲問,“為何?”看似平靜,其實緊張忐忑得不行。


    程詢沏好一壺清香四溢的茶,在她對麵落座,笑微微地說:“你對我餘生的期許,特別重要。就為這個。”


    怡君的心狂跳,麵上卻要竭力維持著平靜,“那……這又是怎麽說?”


    程詢的目光更為專注、誠懇,心裏分外忐忑:“你若覺得我有些可取之處,便給我一個展望餘生陪伴、照顧的可能,可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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