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閑令(二)


    怡君離開桌案,屈膝行禮。


    程詢抬手示意免禮,走到桌案前,瞥一眼她臨摹到一半的山水,和聲道:“手邊無事,便過來看看,亦是想問問你,先前存的疑惑,是否已經得了解釋。”


    怡君坦誠地道:“迴解元話,並沒有。”


    程詢莞爾,“難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讓我疑心,昨日所見那一幅,是解元著意備下的。說到底,原畫中的疑問,不是一幅酷似的畫就能解釋的。”


    “原畫——指的是最先見到的那一幅?”程詢問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詢眼中,“酷似一說,從何談起?”


    “原畫中的細微處,在新作中不見了。”


    “原畫此刻在葉先生現居院落的小書房中。能否移步,逐一指給我看?”他想看一看,這個年齡的她,觀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驚又喜,“解元是說——”


    “我將那一幅贈予了葉先生。”


    怡君明眸瀲灩生輝,唇角上揚,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自然樂得再次一飽眼福。”


    “樂意之至。”程詢對她做個請的手勢,轉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隨他來到葉先生住的東跨院,進到布置為書房的東耳房。


    在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禮之後,奉上茶點,隨後與夏荷一樣,垂首侍立一旁。


    楓林圖懸掛在北牆上。程詢走近一些,對怡君偏一偏頭,笑微微地靜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兩幅畫的不同之處:“兩棵樹的樹幹上,共有五個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後方,有覓食的鳥兒;遠山上空,隱約可見翱翔的大鳥。這些,在新作中,都不見了蹤跡。”她一麵說,一麵以素手指明,末了側身看向他,“隻看出了這些,不知是否有遺漏之處。”


    “沒有,說的對。”程詢沒掩飾意外之情,“隻是沒想到,你對這幅畫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轉頭望向那幅畫,輕聲道,“我隻是特別喜歡這幅畫,畫中的離殤、寂寥,對人心緒無益,卻真的讓我動容。在我感覺,做這幅畫的人,該是正值春秋鼎盛,卻走到了生涯盡頭,不應如此,但是從容接受。”停一停,語聲更輕,“絕妙的畫,與詩詞歌賦一樣,是有魂的。”


    程詢負手凝視她片刻。


    怡君察覺到了,並不忐忑,仍是望著畫,說著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飄落的紅葉、波光粼粼的河流,該是能讓你記起或想見到一些歡悅之事。不然,不會出現這般的靈動、美麗。看起來心緒矛盾的一幅畫,其實正是人真情實感的寫照。”兩日過去,這幅畫並沒在她腦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讓她加深了對作畫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這般輕易的事。


    其實,他與她,都有著過人的優點,也都有著尋常人的小缺點。


    他不知是出身還是年少時諸事過於順遂的緣故,不少時候,遇事確有跋扈霸道之嫌,隻是手段與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迴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覺的自負了。


    她呢,為人處世不走尋常路,眼界、心胸不輸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肯讓別人插手。另外,心細如發,小事上卻愛犯迷糊,要麽讓人笑得捧腹,要麽氣得人暈頭轉向。


    情路逆轉之前,他們並不全然是順風順水花好月圓的光景。吵過架的,還不是吵過一次兩次。


    但那些帶來的,是對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了解對方不能踩的線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後也會變成樂事——見對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著不放鬧脾氣,腦筋會轉到別的事情上,一來二去就跑題了,到末了,都要想一會兒才記起是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陣笑。


    她說過,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經過多少次輪迴,也隻得這一個。


    他故意說,隻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緣分要是斷了,連相識都難。


    她笑說怎麽會,不會的。若人身死之後的傳言都屬實,那麽,我不要過忘川河,不走奈何橋,更不要喝孟婆湯——沒了心有靈犀的人,投生轉世有什麽好?魂魄就留在這一世,等不到你,遲早也能看到你。


    類似的話,修衡也說過:“若可能,我會留在這一世,等您過得諸事遂心。別笑我癲狂,萬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畫中飄零的紅葉、河流跳脫出來的靈動,是因他在畫著的時候,想到了一些趣事——與修衡相關。


    離京後的那幾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遠遠跟隨,為的是能及時知曉他在何處,更保障他安穩無虞。住進落葉山莊後,修衡寫信給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實際指的是那裏的水土跟他的身體相克,沒法兒保養,還少不得添新病。


    他迴信,說我不論在哪兒住,都不是長壽的人,活不過命裏第四輪。你這活成精的人,該知道。


    修衡沒複信,過了大半年,跟皇帝討了兩個月的假,到落葉山莊找他,說您這可不成啊,哪兒有好好兒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給您卜過一卦,起碼得到古來稀的年紀。得,您咒就咒吧,橫豎是越咒越長壽。


    那樣寡言清冷的孩子,滿臉擰巴地道出這樣一番話,著實把他笑得不輕,說你這是睜著眼跟我扯瞎話,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說您要不就挪挪步,換個地兒,要不就留下我帶來的名醫,這名醫是薇瓏和孩子一口一個神醫叫了好幾年的。他倒是沒被神醫這名諱燒得生災難,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還敬重您,您賞個臉,讓他時時照看著。


    他說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幾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兒了,別說神醫,活神仙都救不了。迴頭神醫要是治不好我,你不準跟人發脾氣。


    修衡蹙著眉,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我跟薇瓏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結。眼下倒好,倆有心疾的都沒心沒肺了,您這心結還沒打開。沒天理。不怪總有人罵老天爺不開眼——可他們怎麽就不明白,老天爺根本就是個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後,每日跟他對弈,或是跟他一起釣魚。


    小河的水清可見底,悠然遊動的大小魚兒清晰可見,倒讓修衡這種最沉得住氣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著魚兒圍著魚餌打轉卻不上鉤,久了就會心急,喚護衛下水給他把魚撈上來。鬧騰得他也別想安心垂釣。


    修衡啟程到山莊之前,薇瓏要他帶些樣子完整的紅葉迴去,要鑲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謂樣子完整,是葉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傾斜。別的就更不需說了,不可有半點瑕疵。


    那時候,修衡寵妻兒已經是天下皆知,全然照著薇瓏的心意挑選楓葉。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說不新鮮;護衛說上樹去摘,修衡也否了,說那叫落葉麽?


    隨行的人沒法子,隻能跟著自家侯爺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紅葉,細心篩選。


    時間久了,一名護衛苦著臉跟修衡說:“侯爺,我得蹲地上閉著眼歇會兒。真不行了,這大半天都盯著紅彤彤的葉尖,眼暈,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這種趣事墊底,他在畫楓林圖的時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響。


    他送給南廖家的那幅圖,最初目的隻是練練手,看能否通過調色改變氛圍,刻痕、飛鳥之類的細節,嫌費時間,敷衍了過去。


    這些,怡君全看到並揣摩到了。


    他再度側頭凝視著她,溫柔的,久久的。


    原來不管怎樣,你都能明白我。


    作者有話要說: 修衡:前世我是那麽牛的人物,這輩子真的要做包子出場麽?


    程詢:等我忙完終身大事,就去唐家找你(^o^)/~


    ·


    蠢作者:下章得0點之後更了,不要等。剛跟相親對象從電影院出來,他爸跟我爸在茶室敘舊呢,我們得去接他們。一言難盡的日子,還得持續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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