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步生蓮(二)


    程清遠麵色變幻不定,愈發地底氣不足,“你指的是——”


    “所有。”


    程清遠站起身,來迴踱步,強自鎮定,“我不論做過什麽,都是為著謀取更好的前景。”頓一頓,皺眉看著程詢,“你這是什麽態度?”擺明了篤定他喪盡天良的樣子。


    程詢牽了牽唇,“禍不及妻兒。這句話總有幾分道理吧?”


    一句禍不及妻兒,讓程清遠心頭一顫。


    “柳閣老膝下隻有一子。在我十歲那年,柳公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程詢把話說透,“我指的是這件事。沒冤枉您吧?”


    柳閣老與程清遠勢均力敵,政見不同,常年有矛盾。先帝晚年的內閣,柳閣老排位第三,程清遠排在第四。身為太子的今上攝政曆練,人前人後,都不掩飾對柳閣老的欣賞。


    程清遠想打壓柳閣老,公事上基本沒可能。


    父親是在怎樣的心緒下做出那等陰狠下作的事,程詢不得而知,隻看到了結果:愛子生死不明,柳閣老焦慮憂心得快要發瘋,當即告了一年的假,親自帶著府中護衛四處尋找。


    尋找無果,迴京後上折子辭去官職,餘生的光景,都要用來尋找孩子。那樣的心緒,憑誰都不難想見,先帝當即應允,又命錦衣衛全力幫襯。


    幾年過去,柳閣老仍然沒能如願,正值盛年,卻已形容枯槁,須發皆白。


    不知情的時候,程詢每每聽人說起,便是滿心不忍。知道父親是元兇之後,滿心的恥辱、憤怒。


    父親在孩子心中,山一般偉岸高大,如同信仰。


    程詢的信仰,早已坍塌成了汙泥流沙。


    程清遠的麵色由紅轉白,過了些時候,反倒鎮定下來。他手中的權勢、人脈、隱患,長子遲早要接到手中。早些知情也好。


    “這件事,我一清二楚,細枝末節都在心裏。”程詢從袖中取出一份口供,“我寫的,您稍後可以核實有無差錯。”


    程清遠走到他麵前,接過口供,重新落座,斂目思忖。麵前的少年,這晚不是他引以為豪的兒子,像是個與他分量、地位相等的人。短時間內,他難以適應,有些無措。


    程詢話鋒一轉:“眼下,您對我或是我對您,兩條路:其一,您照著我的心思行事;其二,將我逐出家門。”


    前世今生相加,他慣於開出條件,讓人做出選擇。隻除了怡君。


    程清遠濃眉一揚,再深深蹙起,斟酌半晌,問道:“你要娶廖家次女,因何而起?”


    “她是程家的貴人。”程詢說。


    這種事倒是好說。以程詢的眼力,看中的女子,定有過人之處。程清遠又問:“將城北廖家逐出官場,又從何說起?”


    “您若願意被他們要挾,留著也行。”


    程清遠冷笑一聲,“死無對證的事,他們拿什麽要挾?”


    程詢輕輕地笑開來,“這倒是。若已死無對證,何來要挾一說。”


    程清遠眉心一跳,麵色越來越難看,沉默良久,看住程詢。


    程詢低眉斂目,麵上沒有任何情緒。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貨真價實的憑據。”談話到了這地步,程清遠不能不把長子當做與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斷無誤,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對錯事小,程家會否覆滅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滅了良知,心中隻有得失。程詢深覺諷刺,“我會證實,卻不能知無不言。我會幫您化險為夷,但您不能幹涉。”必須有所保留,適度地鉗製父親。


    程清遠氣得不輕,卻是無計可施,心知一段時間內,要被長子牽著鼻子走了。


    當夜,父子二人敘談至子時。程詢告退的時候,程清遠看著他,眼神複雜至極。


    程詢說了幾件他已經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舉措,還說起年節之前天子對一些官員的升遷、貶職。問如何得知的,隻說有神靈每夜托夢給他,便讓他有了預知未來的本事。


    神靈托夢?打小就不信神佛隻信人定勝天的孩子,怎麽樣的神靈願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辭,苦於沒法子反駁。這一晚,程清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喪、窩火。兒子沒造他的反,卻分明與造反無異。


    翌日早間,程詢去正房請安,對程夫人道:“等會兒我要出門一趟,接一位名儒來家中。爹跟您提了沒有?”這是他昨日跟父親談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見他恢複了慣有的神采,且態度溫和而恭敬,心裏老大寬慰,招手喚他到跟前,“還沒用飯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詢隨母親轉到飯桌前落座。


    程夫人這才迴應他提及的事,“老爺出門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讓我知會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語畢,蹙了蹙眉。當時程清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氣得她。


    “那就好。”程詢從丫鬟手裏接過冰糖燕窩,放到母親手邊。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問:“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聽說過沒有。”


    程詢和聲道:“京城有位姓葉的女先生,您聽說過吧?”


    “聽說過。”程夫人頷首,“最早,葉先生在楊閣老家中坐館,教導他的掌上明珠。學識淵博,隻是脾性有些古怪,隻教合眼緣的閨秀。眼下在哪家呢?沒留意。”提及的楊閣老,是當今首輔。停一停,她問,“瞧你這意思,請來的名儒,是不是與葉先生有些淵源?”


    眼下,葉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點怡君和她長姐的學問。程詢笑著頷首,“正是。將要來家中的名儒,是葉先生的授業恩師薑道成。”


    “是嗎?”程夫人麵露驚喜,“想當年,薑先生可是名動四方的人物。”又嘖嘖稱奇,“倒是想不通了,你與他素未平生,怎麽能請動他的?”


    程詢笑出來,“他名動四方的長處是學識,短處是好賭。”


    程夫人忍著笑猜測:“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賭了?”


    程詢嗯了一聲,“薑先生所在之地,離京城不遠。前兩日,我讓程福替我走了一趟,與他打了個賭,他輸了。”


    程夫人笑出聲,“你這孩子。說你什麽好?”


    程詢心下汗顏。要不是為著盡快與怡君名正言順地產生交集,他才不會跟她師傅的師傅打賭——重生的好處,是能仗著絕佳的記憶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戲,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幾日害我擔心你跟我鬧脾氣,是不是擔心賭輸了的緣故?”身為母親,凡事都會不自主地跟孩子聯係起來。


    “的確。”程詢順勢應道。若是可以,除了父親,他並不想在任何人眼裏發生顯著的變化。


    程夫人鬆了一口氣,那點兒心結打開來,“日後啊,不論什麽事,都及時知會我。我總是向著你的。”


    “我知道。”母親遇到大事,固然會不分對錯地站在父親那邊,但在平時,一向順著、護著、寵著他。


    “快吃飯,多吃些。等會兒還要出門呢。”程夫人叮囑道,“接到薑先生,千萬別失禮於人。”


    程詢笑著稱是,喝了一口八寶粥,道:“薑先生過來之後,葉先生應該也要來程府,師徒兩個一起收幾個學生。娘,這事兒您可別反對。葉先生的書畫的功底,不輸當世名家,我想讓她點撥一二。”


    “不耽誤功課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會試,老爺對你寄望頗高,你是知道的。我曉得你天賦異稟,並不擔心,平日別讓老爺覺得你不務正業就行。”


    長子十二歲那年,便想下場參加鄉試,怎奈那年正月裏,程家二老爺病故。過三年,她遠在外地的兄長病重,在鄉試之際命懸一線,程詢陪著她迴了娘家。後來,她兄長轉危為安,考試的時間已過。便這樣,長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詢欣然點頭,“那是自然,我曉得輕重。”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對程府而言,不過是多兩個教書先生,權當多了兩個門客就行。但是,對於葉先生和兩個學生,便不是這麽簡單了。


    這日,葉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內宅的學堂,沒如常授課,把姐妹兩個喚到跟前,溫聲道:“我師承於薑先生,敬他如父。這幾年,老人家小病小災不斷。我總想著到他跟前盡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曉得我十分愛重你們姐妹兩個,你們又正是好學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終,不耽誤你們才好。我請他來京城,他懶得走動。


    “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說動了他,他已進京,日後要在程府坐館,打算收幾個天資聰穎的孩子,悉心點撥。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幫襯著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聽了,俱是神色忐忑,異口同聲:“先生,您不要我們了嗎?”


    葉先生失笑,“怎麽跟小孩子似的。什麽叫不要你們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葉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幫襯薑先生了,我們還能怎麽想?薑先生眼光那麽高,我們就是有心,大抵也沒有入他眼的資質。”


    “是啊。”廖碧君點頭附和。


    “聽聽,這叫什麽話?”葉先生笑意更濃,“我看中的學生,資質興許比師父看中的還好。不準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師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後,也能繼續指點你們的功課。隻是,”葉先生歉然道,“需得你們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專設的學堂。都是嬌貴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讓你們每日奔波。更何況,雖說如今世風開化,你們長輩的心思,我卻拿不準……”


    “不會不同意的。”廖怡君攜了葉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我的畫剛有起色,決不能半途而廢。自程解元高中之後,爹爹時時提及,稱讚有加,料想著不會反對我們到程府繼續受您點撥。”


    “這話不假。”廖碧君也走到葉先生身側,笑道,“隻是換個求學的地方而已,何來奔波之說?我聽著您也不想扔下我們兩個,那麽,今日我們就告知爹娘。隻要您在那邊不為難,什麽都好說。”


    “如此最好。”葉先生溫然笑道,“等會兒我就去跟大太太辭行。大老爺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們及時告知於我。退一萬步講,他們不同意的話,你們也別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蒙混一段日子,找個由頭迴來。”


    師父實心實意地想繼續教導,學生實心實意地要繼續學,對於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難尋到。


    說定之後,葉先生離開學堂,去見廖大太太。


    姐妹兩個迴房時,說起程詢居然請得動薑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論因何而起,足見薑先生對他的賞識。”


    廖怡君則揚了揚眉,“薑先生來京,是應程詢之邀,要葉先生去程府幫襯,鬧不好也是程詢的意思。仔細琢磨一番,我怎麽覺著這位解元行事過於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師要被人拎到別處,叫個什麽事兒啊?


    作者有話要說: 程詢:說好的一見鍾情、兩情相悅,你可別變卦。


    怡君:╭(╯^╰)╮你要是表現不好,那就是一見就煩、再見就掐架了。誰重生誰缺理啊(^o^)/~


    ·


    謝謝祁明月、無名權兵衛兩位小仙女的評論,早上仔細看了,開心得要冒泡。真是好美好舒服的文字啊。


    另,上章紅包稍後發,本章紅包繼續哦,不要大意的砸我留言吧。


    晚安。


    感謝:


    愛你們,我決定努力做粗長的更新君啦~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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