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平十六年的元宵節格外熱鬧。


    大約是因為年前那一場大勝,周帝宣布與民同樂,甚至讓宮中的工匠製了花燈放到集市中去。民間的手藝人也不甘示弱,一時之間整個朔京各式花燈爭奇鬥豔、美不勝收。


    天剛一擦黑,蕭瑀帶了殷羽和靈兒出門看燈,前一年靈兒還因為調養身子沒法出門,此時看到滿街的花燈,整個人都呆住了。哪怕殷羽一直在一旁喋喋不休也沒能讓她迴過神來。


    蕭瑀的心情則不同,與純粹出來玩的兩人不同,蕭瑀是帶著任務的,想到能在一會見到沈晏,他就又忐忑又期待,看起來反而有些心事重重。


    在他出神的時候,靈兒和殷羽已經跑遠了,蕭瑀無奈地跟了過去,竟發現他們居然和一個小販吵起來了。


    靈兒臉色還好,但殷羽似乎十分生氣,一直在和那小販理論:“……這燈本就是我家妹子看到的,怎麽就賣給別人了?”


    那小販縮著脖子,討好地說道:“這位爺,這燈原本就是這位公子定下的,您這……”


    蕭瑀這才看見那小販旁邊站著的青衫公子,那青衫半舊,他眉目間卻不見半點落拓,反而帶著一股名士疏朗的氣質,雖然被殷羽胡攪蠻纏,但他的表情卻並沒有不耐煩,反而對兩人笑道:“這位小姐喜歡這燈,原本在下應當成人之美,但這燈是在下為未婚妻所定的,還望兩位能體諒。”說著,便是一揖。


    靈兒見他的樣子,雖然仍是戀戀不舍,但還是鬆了手,將那盞老虎花燈遞了過去。


    那公子道了謝,正準備接過來,冷不防旁邊伸過一隻手,半道又將那花燈給劫走了。


    靈兒驚訝地看著那搶燈的人:“哥哥?”


    蕭瑀將那燈遞還給靈兒,這才慢吞吞地走過來,一開口,就將他傲慢跋扈的紈絝公子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不好意思,這燈也是我妹妹的心頭好,閣下若是肯割愛,多少錢也是使得!”


    對方慢慢地皺起眉頭:“這位公子,這並非金錢的問題,是在下先看中了這盞燈,您……”


    他的話被蕭瑀拿出的一錠金子給打斷了,蕭瑀拋了拋手中的金子,嘴角一勾:“如何?”


    “這位公子……”


    蕭瑀卻沒有理會他,轉手將那錠金子放到小販麵前:“夠買你的燈嗎?”


    小販早已被金子給閃花了眼,忙不迭道:“買得買得。”說罷,收了金子就趕緊腳底抹油溜了。


    蕭瑀把那花燈放迴靈兒手裏:“拿著吧!這是哥哥送你的。”


    對方大概也沒想到會碰上這麽霸道又不講理的人,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迴答他,隻能看著蕭瑀帶著人得意洋洋地離開。


    不一會,他的書童才匆匆找來,喘著粗氣道:“少爺,您怎麽在這?”見他兩手空空,不由得奇道,“您不是給沈小姐買花燈嗎?怎麽沒買了?”


    這青衫公子正是沈晏的表兄,青鬆書院山長慕行遠的長子慕清闌。他們兩家關係親近,原本每年都是要互相走動的,今年沈靈均迴京複職,加上兩家又結為秦晉之好,一過了年慕清闌便帶著禮品親自上門來拜年,隻是剛到朔京便恰好趕上元宵,沈晏生肖屬虎,他便想送一個老虎花燈給她,討她歡心,沒想到竟碰上了這樣無禮的人。


    他對著書童溫和一笑:“沒找到合適的便不買了,早些迴客棧休息,明日再拜見舅舅吧!”


    ————


    另一處,靈兒捧著花燈愛不釋手,殷羽一直在她旁邊邀功:“你就說你還要什麽,我都給你買!”


    靈兒白了他一眼:“你羞不羞,這燈是哥哥給我買的!”說著就看向蕭瑀,卻不由得一愣,“哥哥,你怎麽了?”


    蕭瑀自從見了慕清闌後就一直覺得不太舒服,按理說他與慕清闌從未見過,甚至前輩子他也從未見過這個人,卻不知為何竟有一種勁敵的宿命感。


    見靈兒怎他,他露出一個笑容:“我沒事,你們不是要去西市看燈嗎?”


    靈兒點點頭,殷羽不甘寂寞地插嘴道:“還是東市好看,都是皇家工匠做的,比西市肯定好看多了!”


    靈兒立刻反駁他,兩人這麽吵吵鬧鬧的就走了,蕭瑀歎了口氣,向不遠處一直跟著他們的護衛使了個眼色,便有兩人脫了隊追著前方的靈兒與殷羽而去。


    蕭瑀繼續走走停停,他雖然聽沈晏說過她是在燈會見過他的,卻不知道她是在哪裏見過的,他自己對此也是毫無印象,隻能期待著在哪裏能偶遇她。


    ————


    隻是出乎蕭瑀的意料,他期待偶遇的人,這一天竟然完全沒有出門,沈晏在書房練字,一旁的棗兒一邊磨墨一邊在她耳邊念叨:“小姐,咱們真的不出去看看嗎?聽說今年的燈會可熱鬧了!”


    沈晏停了手,無奈道:“你啊,分明是自己想出去玩!”


    “小姐~”


    沈晏笑著擺擺手:“好啦,出去玩吧,要注意安全。”


    棗兒卻有些不好意思:“小姐,您不去嗎?”


    沈晏搖了搖頭。


    棗兒失望地扁扁嘴,但想到要出去玩,很快又高興起來,蹦蹦跳跳出門去了。


    沈晏正感歎她這孩子心性,就見她又探頭進來。


    “又怎麽了?”


    “小姐,您不去看花燈便罷了,今兒河燈也不放一個嗎?”


    沈晏一時愣住了,上輩子她與蕭瑀的的初識便始於這一年的元宵節,她本以為自己已經釋然了,誰知被棗兒一提起,還是不由得想到了過去。


    棗兒見自家小姐又怔了,促狹道:“哦,奴婢知道了,大約是明兒慕公子要上門拜年,小姐這才沒了遊玩的心思。”


    沈晏嗔了她一眼:“行了,把做好的燈拿來,我寫便是。”


    棗兒笑嘻嘻地拿了兩盞燈來,都是精巧可愛,想來是她早早就準備好的,沈晏蘸了墨,問她:“要寫什麽?”


    棗兒忙忙合了手掌:“保佑老爺身體健康,小姐一生順遂、幸福美滿。”


    沈晏依她所言寫完,又添了一句——願棗兒平平安安。


    這是主仆兩人常玩的一個小把戲,棗兒歡歡喜喜地接了過來,又將另一個河燈遞給沈晏:“那小姐要寫什麽呢?”


    沈晏想了很久,才在上麵寫了一句話,寫完後她似乎有些悵然,淡淡吩咐了棗兒一句早些迴來,便不再說話了。


    棗兒離開後,沈晏心裏沒由來的煩悶,便一個人去園子裏散心,卻看到父親正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沈晏走過去:“爹爹怎麽一個人在這喝悶酒?”


    沈靈均看到女兒也很吃驚:“怎麽?你竟沒有出去玩嗎?”


    沈晏笑了笑:“女兒早就不是孩子了,哪裏還會總是想著出去看熱鬧?”


    “不管你多大,在爹爹心裏,你永遠都是爹的嬌嬌小女兒。”看著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女兒,沈靈均感慨地歎了口氣,“爹爹還記著你小時候總是喜歡哭鼻子,想娘親了哭,被欺負了哭,就是吃到不愛吃的菜也要哭,但轉眼間竟然已經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了……容兒若是能見到現在的你應該會很欣慰吧!”


    聽到沈靈均提到母親,沈晏也有些恍惚。她母親早逝,爹爹卻並沒有續弦,他詩詞傳揚天下,卻很少寫和母親有關的作品,她幼時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直到後來姑姑告訴她,真的深愛,是埋在心裏,不被任何人知曉的。


    沈晏很羨慕這種情感,也曾經希望自己能夠得到這種情感。


    所以當她遇見蕭瑀的時候,就把他當成了那個人。


    她與蕭瑀的初見,正是她在一家酒樓前解燈謎,她看中了那盞最大的八仙宮燈,前頭幾關對她來說都是輕而易舉,但是最後一關卻難住了她。


    她需要用箭射中宮燈頂端的蘋果,否則就不能拿走宮燈。


    酒樓老板見她不過是個女孩,便網開一麵許了她三次機會,沈晏試了兩次,都沒有射中,正當她十分沮喪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一個少年說道:“你再試最後一次,我保證你能射中!”


    沈晏驚訝地迴頭。


    十四歲的蕭瑀正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一身紅衣的少年抬著下巴傲慢地說出這句話,沈晏的心弦顫動了一下。


    大約是被蠱惑了,沈晏真的搭弓對準了那隻蘋果,然而就在此時,一雙手從她身後伸過來握住她拉弦的手,大概是察覺到她的身體突然僵硬,那少年帶著笑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別擔心,我一定讓你拿到那盞燈!”


    暖暖的氣息唿在她的耳朵上,一抹紅色從她耳朵尖一直擴散到了她整張臉。


    “咻!”


    箭支離弦而去,一陣歡唿聲從人群中傳來。


    沈晏還未反應過來,手背上的溫熱已褪去,她甚至還未跟他說聲謝謝,就隻看到人群之外一抹遠去的紅色身影。


    驚鴻一瞥誤了終生。


    那抹紅色就此入了眼,上了心。


    不管世人傳蕭瑀傲慢跋扈,不管爹爹怎樣苦心勸她,她都仿佛著了魔一般非他不嫁。


    如今,夢終於要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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