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程時,斥候出身的張崇義竟然在彎彎曲曲的山裏迷了路,兜了好幾圈冤枉路。


    從追蹤慕容小黑到返迴石屋,不知不覺過去兩三個時辰,天邊出現魚肚白,地麵蒙上了淡淡的霜花,仿佛披了層白毛外衣。


    晨風以徹骨的寒意撕咬著眾生,不時響徹群山的狼嗥虎嘯給世界增加了幾分肅殺凜冽之氣。


    石屋附近靜悄悄的,屋裏沒有火光,也沒看到施師和秦無衣的身影,隻有大黑馬還在屋外噗哧噗嗤打著響鼻。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以為二女發生意外,猛地躥進石屋察看,大叫道:“施師,無衣。”


    無人迴應。


    他的心涼了一截,急急忙忙鑽進石屋,屋裏到處都是碎石和未燒完的木柴。


    角落裏,施師和秦無衣身上裹著一堆衣服,蜷縮著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如紙。


    慕容小黑震碎石牆時,兇猛掌風打散了火堆,熄滅了火焰,刺骨冷風毫無顧忌的灌進屋裏。


    沒有火堆烤暖,兩個女孩冷的無法忍受,將行囊裏所有衣服裹在身上,勉強算是沒有被凍死。


    但一整夜聽著鬼哭狼嚎的嗚嗚風聲,毛骨悚然的野獸嚎叫,二女已是心膽俱裂,勉強打起精神才沒嚇暈過去。


    剛才聽到張崇義的喊叫,二女懷疑是惡鬼作祟,哪裏敢應?


    直到張崇義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九歲的女童和十八歲的女孩,嗚哇一下大哭起來,一左一右鑽進他的懷裏。


    張崇義左手揉著施師的後背,右手摸著秦無衣的腦袋,柔聲安慰道:“好啦好啦,真不好意思,事關緊急,我走得太倉促,害得你們在這裏吹冷風,我真該死。”


    經此一夜,原本還有些隔閡的施師徹底卸下心防,把張崇義當做唯一依靠。


    東方漸明,三人胡亂吃了冷饅頭和肉幹,簡單收拾完就騎馬上路。


    明明距離霜降還有半個月,但離開京城後,仿佛一夜間入冬,清晨的寒風尤其冷冽刺骨,二女幾乎把行囊裏所有衣服裹在身上,依然被凍得牙齒打顫。


    瞧在眼裏愧在心裏的張崇義咳聲歎氣,他是侯門公子,從小隻有被人照顧的份兒,從懂事以來多在薊州大營廝混,住在鎮北侯府的時間反而不多。


    加上母親早亡,三姐張崇仁是身強體壯、內力深厚的練武之人,幾個嬌滴滴的嫂子跟他不太親近,府裏的貼身丫鬟又不值得他關心,他完全不懂照顧身嬌體弱的女子,沒有提前在京城裏購買禦寒裘服。


    隨著旭日東升,和煦陽光漸漸驅散寒意,施師憋著一肚子怨氣,存心賭氣不吱聲。


    她生氣的是昨晚張崇義說走就走,一句話都不交代,就把她們身嬌體弱的女子丟在荒山裏喝冷風聽鬼叫。


    年幼的秦無衣一夜沒睡好,騎在馬上懨懨欲睡,更是沒有說話的興致。


    氣氛有些僵!


    張崇義其實有些困倦,但為了聊表歉意,不時找著閑話來說,二女都不搭理他,場麵更加冷清。


    走了二十幾裏路,原本寂寥的官道漸漸熱鬧,一些騎馬的、趕車的、推車的人從不同地方匯聚過來,沿著同一個方向駛去,張崇義知道不遠處定有城鎮。


    三四裏路後,一座略小城牆矗立眼前,城門口人流穿梭如織,頗為繁華富庶,城樓上兩個碩大的草書大字:“義城”。


    進城後,張崇義帶二女去買禦寒衣物。


    他懷裏揣著慕容小黑兩千多兩銀票,暫時富裕,給施師買件漂亮的狐裘大衣和幾件錦繡棉衣,給秦無衣買了件羊裘大衣和厚棉衣。


    兩人穿上新衣服,身體暖和起來,秦無衣咧嘴笑著,一輩子沒穿過好衣服的小女孩,穿著三百兩銀子買來的羊裘,小心翼翼地生怕弄髒弄壞。


    施師不冷不熱繼續生悶氣,穿上狐裘大衣的少女氣質升華,頗有飄然出塵之色,她卻看也不看。


    畢竟這樣的狐裘衣衫,她在菊香茶室就有好幾件,比這件華麗昂貴。可恨茶室被刑部查封,所有東西都被搶劫一空。


    三人又去買了馬車,坐上馬車的施師漸漸舒展眉頭,展顏微笑。


    但張家四公子開始心疼銀錢,這一趟消費下來,花去他一千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兜裏銀票碎銀已不到一千兩。


    月俸錢才五兩銀子的張家四公子默默盤算,如果沒有外快,他要二十五年才能攢下這些銀子。


    午飯時間,三人在一家簡陋酒樓點了三菜一湯,秦無衣埋頭饕餮,胃口極好,頗為知足。


    有些氣悶的施師嘟嘴埋怨道:“你明明是鎮北侯四公子,家世顯赫,為何要一路瞞著我們呢?怕我訛你錢嗎?


    哼,花個區區幾十兩銀子買件衣服都跟我斤斤計較,嘮嘮叨叨。


    你家在幽州是高高在上的土皇帝,坐擁金山銀山,你何必過得這麽拘謹,委屈自己?”


    張崇義花了冤枉錢沒買到好臉色,突然憤憤來了脾氣,正在夾菜的竹筷一丟,冷笑道:


    “怎麽啦,嫌我出手不夠闊綽,那你就走吧。我們非親非故,你不是我老婆,沒必要跟著我,我沒必要伺候你,你大可以去找那些願意千金買笑的豪門公子。


    我是鎮北侯四公子又怎樣?鎮北侯府金山銀山又如何?那些金山銀山都是我的嗎?那是我爹的。


    我不是家主,在家裏排行第四,沒有官職俸祿,家裏給的月俸錢才五兩銀子,哪有本事大手大腳?


    哼,我跟你說,我們張家門規森嚴,杜絕驕奢淫逸,從上到下都過得比較克製簡樸,你要是受不了,趁著離京城不遠,趕緊迴去吧,去那揮金如土的花花世界享受去吧。”


    秦無衣嚇了一大跳,輕輕扒了一口飯,偷偷白了施師一眼,對這漂亮姐姐第一次生出憎惡。


    崇義哥哥對我們可謂仁至義盡,給我們買漂亮的衣服,給我們買馬車,怎麽你還挑三揀四,太不知好歹。


    施師感覺受了誤解委屈,雨滴似的淚水滾下,抽泣辯解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不理解你,隨便問問而已,你幹嘛兇巴巴的罵人?


    我奇怪的是,你堂堂侯門公子,一方諸侯,京城裏尋常的王侯子孫,隨便出個門都是鮮衣怒馬,前唿後擁,揮手就是白花花的銀子撒出去,一點兒心疼。


    你和他們完全不一樣。”


    張崇義顏色稍霽,拾起筷子繼續吃飯。


    施師漸漸摸清他的性子,知道他古道熱腸,表麵的冷漠都是偽裝的,倒也不怕他真的丟下自己揚長而去,輕輕抹掉淚水,小心翼翼道:“你一個月才五兩銀子月俸?那也太少了吧,都不夠買衣衫首飾的。”


    張崇義哼了一聲,冷冷道:“買什麽衣衫首飾?我在侯府裏,還需要買這些東西?不管是衣衫首飾,胭脂水粉,筆墨紙硯,這些日常用品都是由府裏調配,哪要花自己的私房錢?別說我這四公子,就是丫鬟也犯不著花自己的錢開銷日常用品。”


    施師立刻破涕為笑:“我就說嘛,堂堂侯府,不可能窮到隻給公子發五兩銀子。原來你們的開銷都是府裏攤銷,月俸錢就是私房錢,留著自己花的。就你這點錢,好像還不夠喝頓花酒吧?”


    張崇義無奈道:“我不知道京城裏的官宦子弟都是什麽德行,就我所知道的幽州,將門世家對子女管束極為嚴苛,絕不會放縱胡鬧。


    像我這種尚未及冠的少年,要是敢出去喝花酒,鐵定會被我爹打斷雙腿。想喝花酒,得等到長大成人,有了官職俸祿再說。”


    施師斷然不信,驚訝道:“還有這種侯門?你們家規矩這麽嚴嗎?京城裏的官宦子弟,毛沒長齊就出去花天酒地了,安樂侯的那個小霸王,才十五歲,今年元宵節晚上,在玉春樓豪擲千金,禦女十二名,整個二樓全是白花花的裸女。”


    張崇義有些扭扭捏捏道:“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麽?你想暗示什麽?”


    施師噗嗤一笑:“我什麽都沒說,也沒暗示什麽。昨天我就說過,以後我就是公子的人,公子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洗衣做飯,端茶送水,紅袖添香,疊被暖床,都可以。所以,我不需要暗示什麽了。”


    張崇義放下碗筷,麵露難色道:“我正為這事犯愁呢,目前還沒想好怎麽安置你。讓你當丫鬟吧,未免有些暴殄天物,對不起京城名伎的牌頭。


    收你進房當侍妾吧,哎,我才十七歲不到,尚未及冠,不知道我那老爹會不會拿榔頭砸我。頭疼。”


    施師蹙眉道:“你一個侯門公子,收個侍妾都不行?”


    張崇義苦笑道:“倒不是不能收侍妾,隻是你這身份……哎!”


    施師聽明白他的意思,神情有些黯然,輕輕咬著嘴唇。


    張崇義心懷不忍,給她夾了一些菜,柔聲道:“你也別太擔心,既然我決定帶你迴幽州,就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別的不敢說,至少可以保證衣食無憂。


    堂堂鎮北侯府,還不至於養不起一個女人。到了幽州,你可千萬不能讓人知道你過去的身份,就說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被土匪害得家破人亡。


    特別是我二哥那幾個女人,二嫂加幾個侍妾,你最好離她們遠一點,這些個豪門貴婦,眼睛都長在頭頂,嘴巴比黃蜂還毒。


    我大嫂是尋常人家出身,為人和善,倒是可以試著相處。


    我那個三姐,哎,算了,你更要小心提防,她最恨青樓勾欄女子。”


    施師嗯了一聲,食不知味扒了幾口飯,就著菜汁囫圇下肚,默默地迴到馬車。張崇義結完賬,牽著無衣迴到馬車。


    吃飽喝足繼續趕路。馬匹換成馬車,二女坐在車廂裏,張崇義權當車夫,三人頓感比騎馬輕鬆舒適。


    施師的心情有些鬱悶,秦無衣對她有些恨意,認為她總是惹得崇義哥哥生氣,趴著枕頭悶悶睡覺。


    張崇義感受到施師的情緒不佳,緩緩道:“如果你心懷芥蒂,不想進鎮北侯府,幽州也有很多高規格的勾欄院子……”


    一直默不作聲的施師,怫然揭開車簾怒道:“你什麽意思?我剛跳出那個火坑,準備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你又想把我推進另一個火坑?你以為我很樂意當風塵女子?


    好不容易攀上一個金貴的侯門公子,我就算死,也要賴著你。你有本事就把我殺了,否則別想甩開我。”


    張崇義聽她這麽說倒鬆了口氣,嘻嘻一笑,算是把這一幕揭過去了。


    施師噘嘴哼了一聲,重重的摔上車簾。


    越是遠離京城,車馬越是稀疏,前後數裏漸漸的隻剩下他們孤零零一輛馬車。


    官道越來越荒蕪破爛,一些地方坑坑窪窪,車輪好多次差點陷進去,明顯失於維修保養。


    張崇義南下的時候一路騎馬,沒有注意路麵是否坎坷崎嶇,被顛簸了幾次後,忍不住喃喃咒罵。其中一個巨大的坑,顛的施師差點翻出窗外。


    張崇義見微知著,情知如今天子沉湎酒色,幾乎不理朝政,朝中權臣當道,貪汙腐化蔚然成風,滿朝上下文恬武嬉,朝政荒廢的厲害,這種臨近京畿的官道都破爛至此。


    倘若爆發戰亂,這種官道如何輸送兵馬糧草?如何保證政令軍令暢通?傳令兵若駕馭快馬奔馳在這種道路上,分分鍾摔死去。


    他正在心憂國事,從前方的小路上忽地鑽出一個渾身浴血的葛袍老人,後麵跟著兩個拿著大刀的麻衣大漢。


    那老者滿臉滄桑,背後被砍了一刀,衣服上鮮血淋漓,已是命在頃刻,氣喘籲籲大喊道:“公子,救命啊!”


    施師和秦無衣聽到外麵唿救,都揭開簾子探頭去看,不禁嚇得捂住嘴巴。


    兩個麻衣大漢見了馬車上的少年,轉身就幹脆利落的逃之夭夭。


    張崇義看清那老者的相貌,霍地跳下馬車將他扶起,麵帶殺機,沉聲道:“雷師爺,你為何要叛出幽州?”


    那老者失血過多,一路驚慌失措的大逃亡,神智有些迷糊,抱著張崇義喘息許久才看清他的臉,噗通跪在他麵前道:


    “小公子,我沒有背叛張家,我真的沒有背叛。我在張家兢兢業業做了幾十年,忠心可鑒日月,怎麽可能背叛?”


    張崇義冷笑道:“若不是你背叛,那本記載著幽州絕密數據的冊子,怎麽可能流到朝廷鷹犬的手裏?”


    雷師爺精疲力盡,頹然跪在張崇義腳下,聲嘶力竭道:“天地良心呀,小公子,是二公子陷害我,冊子也是二公子泄露出去的。”


    張崇義根本不信,右掌微微舉起,隨時準備擊斃他,厲聲道:


    “你胡說八道,好端端的,我二哥為什麽要陷害你?他有什麽理由將自家機密泄露出去?你最好老實交代,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我可以留你一個全屍。”


    雷師爺老淚縱橫,憤憤道:“一個月前,二公子誑我說,幫我在薊州城外買了一處莊園,讓我帶著全家老少去看看。我以為他是一番好意,就帶著老婆子、兒子兒媳坐馬車出了城。


    誰知道離城三十餘裏時,二公子說他另有要事,不能陪著我們,丟給我一個包袱,說是地契。


    等二公子返程後,我打開包袱才醒悟到上了大當,裏麵根本就沒有地契,隻有一本記載著幽州人口錢糧詳情的黑皮冊子。


    我知道這事比天還大,會惹來殺身之禍,便勒轉馬頭迴府向大將軍據實稟報。


    原以為念在我為張家鞍前馬後三十餘年,大將軍會相信我的忠誠。


    誰知道沒走多遠,就遇到遊隼營的人半路截殺,他們汙蔑我竊取幽州機密向朝廷邀寵,殺光了我的家人,這時候朝廷的高手忽然躥出,殺光了遊隼營的人。


    我被他們裹挾著離開幽州,一路挾持到了冀州,後來那些朝廷高手又被遊隼營的人追上,全部死光,隻剩我一個人逃出來。


    可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跳出來追殺我,瀕死的時候總有人出手救我。


    小公子,我所言句句屬實,如有一句假話,天大五雷劈,全家老小墮入十八層地獄。”


    張崇義聞言如墮雲裏霧裏,彷徨難言。初次聽聞雷師爺竊取機密逃出幽州,他就認為大有蹊蹺。


    雷師爺早年是個貧困書生,讀書讀的家徒四壁,差點餓死街頭,是他爺爺把昏倒在大街上的雷師爺帶迴大將軍府。


    沒有他爺爺,雷師爺早就饑餓而死。


    此後雷師爺成了父親張道衝的伴讀,兩人形影不離,情同手足。


    隨著爺爺去世,父親張道衝成為家主,繼任鎮北侯和鎮北大將軍,雷師爺水漲船高,成為張府內務大總管,幫著張府管理機密賬務,任勞任怨,勤勤懇懇。


    雷師爺性格沉穩內向,不苟言笑,做事謹慎周到,幾乎從來不與無關人等來往。


    平日裏除了讀書寫字,沒有其他應酬。這樣一個老實厚道的讀書人,說他背叛張家,張崇義很難相信。


    可是雷師爺指責二哥張崇孝蓄意布局陷害,張崇義怎麽都難以置信,他想破腦殼都也想不出二哥張崇孝出賣幽州機密的動機。


    作為張家子女,二哥焉能不知,那些機密數據一旦落入朝廷手裏,朝廷豈能不處心積慮製衡?


    其他諸侯豈能不對幽州虎視眈眈?一個多達八百萬人口、擁兵可達四十萬的龐然大物,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朝廷將寢食難安,並州、冀州、青州等地將如坐針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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