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華起身走到十七跟前,笑道:“我家十七笑起來也好看。”說著,用指尖碰了碰他緊繃的臉頰,又低聲在他耳邊道:“隻是有旁人在,你多半是不肯笑的,是麽?”


    兩人私下相處時,十七常常低著頭微微笑;有旁人在場,他更多時候會一臉正經,不管燕灼華說什麽做什麽,他總是一張鎮定自若的臉。


    這會兒也是,十七靜靜立在原地。燕灼華伸手來碰他,他也不躲;同他說笑,他也聽著。隻是沒什麽反應,既不笑也不迴話。


    燕灼華笑著摸摸鼻子,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十七。


    宋元浪此時守在茶爐旁,微笑道:“殿下,茶好了。”仿佛問出“比十七公子笑起來還好看麽”這個問題的人並不是他。


    所以他也並不關心答案。


    “哦。”燕灼華漫不經心應了一聲,從十七身上收迴視線,才反應過來,“哦?你的法子,是如何用這茶治眼疾的?”


    宋元浪直接將裝滿煮沸茶水的銀壺提到案幾上。這一下動作,讓他臉上霞色更盛。他放下銀壺,立時就撫住了心口。


    燕灼華走過來,皺眉看著他發紫的唇瓣,沒說話。


    宋元浪喘息了兩下,輕聲道:“請十七公子取下眼罩。”


    十七還立在陰影裏沒動。


    燕灼華喚道:“十七?”聲音裏有一點淡淡的不耐。


    十七慢慢走來,自己伸手在腦後,解下了眼罩。


    他仍是閉著眼睛,眼窩比常人要深,濃密的睫毛安靜垂著。


    宋元浪走到他麵前,細細看著他眼睛周圍,而後引著他彎腰將臉停在銀壺上方一寸遠處。


    燕灼華在一旁看著,至此出聲道:“沸茶熱氣如滾,此舉當真無礙麽?”


    宋元浪微笑道:“此銀壺乃是特製而成。水雖已沸,溫度卻不高。”他手按住銀壺頂上的機關,又道:“殿下若擔心,可來親自一試。”


    燕灼華靠近了一點,見他已經打開了銀壺,便伸手在頂上,果真隻有微暖的氣流湧出。


    她“咦”了一聲,還沒說話,就被一陣盛大浩蕩的清香裹住了。


    “十七公子,請保持這個姿勢。”宋元浪輕聲道,“今日且不要睜眼。”


    這股茶香令人心神沉醉,有一會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良久,燕灼華歎道:“你這裏的好茶,倒真是不少。”


    宋元浪微笑道:“在下班門弄斧了。”又道:“今日是第一次,不敢魯莽讓十七公子睜開眼睛。第二日便可微微睜開。”


    “何時才能完全恢複呢?”燕灼華問道。


    宋元浪道:“視情況而定。若順利,三日便可。”


    “若不順利呢?”


    “唔……至多七日。”


    燕灼華在心中盤算,原本黑黑戈及說十七要取下眼罩,還需旬月;宋元浪這麽一來,總是少了幾日,也不算壞事。


    離開前,燕灼華淡淡道:“宋元澈已經迴了大都。黑黑戈及還留在南安給我用著。左右他也是閑著。”


    宋元浪抬眼看她。


    三人已經來到草屋外,遠處一輪紅日西墜,透過重重竹林,灑落滿地霞光。


    那霞光落得燕灼華滿身滿臉,令她看上去溫暖可親了許多。


    她對上宋元浪的目光,平靜而持續地一直看著,淡淡道:“我明日讓他來你這裏一趟。雖說是先天的弱症,縱然不能治愈,少吃些苦頭總是好的。”


    宋元浪輕聲道:“勞殿下費心了。”


    燕灼華笑起來。


    她的笑容總是很燦爛,嘴唇勾起的弧度很漂亮,露出一口雪白的貝齒。


    與她平時高冷疏離的模樣截然不同。


    宋元浪瞳孔微晃,移開視線,去看那萬竿翠竹,飛鳥落霞。


    這次的來訪者已經離開,宋元浪卻還未迴過神來。


    他撫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心口,獨立在幽深的小徑上。


    林間晚風股蕩起他單薄寬大的青色衣衫,勾勒出一個孤單瘦削的背影。


    ***


    熱熱鬧鬧的正院裏,燕灼華正在同十七說話。


    “我這幾天都不得空了。你自己記得去宋元浪那裏——我讓修鴻哲陪你過去。”燕灼華端詳著又重新戴上眼罩的十七,忽然問道:“你不高興麽?”


    十七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否認,“沒有……”


    燕灼華勾起嘴角,冷冷道:“說謊。”


    十七張開雙唇,想要反駁,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


    燕灼華卻笑起來,她笑著揉了揉十七的腦袋,道:“因為耽擱你練武了——所以不高興?被我發現了吧。”


    十七有些頹然的閉上嘴巴,沒承認,也沒否認。


    燕灼華半玩笑半認真道:“若被我發現,你沒去宋元浪那裏,又跑去練武——我就讓你沒日沒夜練武去,不許你吃飯,也不許你睡覺。”


    十七悶悶道:“我會去宋元浪那裏的。”說完,把臉轉向牆壁一側。


    燕灼華好笑地看著他。


    綠檀在外麵輕聲道:“殿下,晚膳布好了。”


    燕灼華便從軟榻上起身,走過十七身邊時,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臉頰,笑著走出去了。


    燕灼華一麵用著晚膳,一麵在心裏想著事情。她在考慮,用誰去辦宋元浪生父與生母合葬之事。


    她身邊最得力的人,便是朱瑪爾。而朱瑪爾已經被她派去大都了。


    再來綠檀、丹珠兒,都是近身服侍之人;於外麵俗物一竅不通。雖有一個修鴻哲,卻是鄂國公的侄子,不能完全信任。


    燕灼華有些頭疼,她想,是時候搬出禁宮,獨立開府了。燕國的公主,有了公主府之後,會有相應的府裏人員配置——那才是屬於公主的人。


    隻是單獨開府,總要在大婚以後。


    她卻要與誰成親呢?


    上一世,她及笄後嫁給宋元澈,卻因著宋元澈的巧舌如簧,並沒有入住建好的公主府;反倒是跟著他住在宋家單獨的府邸裏。


    如今想來,隻怕是在公主府裏,他多有掣肘,謀逆不易吧。


    想到宋元澈,便又琢磨起今日見過的宋元浪。


    不愧是表兄弟,一樣的心思機敏,慣會利用人心。


    外人看來,她這燕國獨一無二的長公主殿下自然是過得光鮮亮麗,內裏的苦處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如今的情形,跟一舉一動都被小薑氏看在眼裏的宋元浪又有何不同?


    燕灼華想到這裏,心情煩躁起來,按住額頭,粗粗吃了幾口飯食,也不知滋味如何,便覺得飽了。


    將煩心事先放在一旁,燕灼華喚來丹珠兒,問她道:“過幾日便是宋家二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了,可確定了賓客名單?”


    丹珠兒迴道:“宋家把壽宴定在了‘水榭聽香’,那地方雖然景致優雅,到底是出了城的。宋家便沒請上了年歲的賓客,若有略不過去的,隻請對方的子侄輩來。”


    “哦?”這倒新鮮,這種六十大壽,一般都會請幾桌熟識的老人,聚在一起。雖是出了城,這些人有車馬送行,也並不如何辛苦。


    宋家倒是體貼。


    燕灼華便聽丹珠兒將賓客名單一一道來,卻也不過是官紳之家,沒有什麽出奇的。


    是夜為宋家二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上心之人,卻不隻燕灼華一個。


    南安城郊一處破舊的旅店,隻有一盞昏黃的燈籠挑在屋簷下。


    “慧兒,你睡下了?”粗噶蒼老的男聲隔著薄薄的窗戶紙傳來。


    黑娘子先是渾身一緊,聽出來人聲音,才略微放鬆了些。她放下掀開的衣袖,拿起床頭的黑色麵紗蓋在臉上,隻露出一雙眼睛。


    “慧兒?”


    黑娘子這才走到門邊,為了鎮定唿了口氣,伸手拉開了門栓,冷聲道:“義父。”側身讓出路來。


    彭虎大步闖進來,大馬金刀地坐在簡陋的長椅上,一雙精光四射的大眼睛瞪著黑娘子,粗聲粗氣問道:“宋祭酒怎麽說?”


    這說的便是宋家二老爺子宋長康。


    黑娘子道:“都準備妥當了。壽宴那裏,隻要燕狗那公主敢現身,定然死無葬身之地。”她垂著眼睛,淡漠生死。


    彭虎這才滿意了些,又問道:“那公子呢?”


    黑娘子仍是垂著眼睛,“公子會事先被人隔開,時機成熟,就給咱們的人請迴來。”


    彭虎撫掌大笑,“不錯不錯。這番救出公子,慧兒你當記頭功。”


    “不敢當。”黑娘子低下頭去,“全靠義父栽培。”


    兩人就機密之事,又說了半響的話。黑娘子送彭虎離開。


    彭虎看她推開房門的動作,忽然眉頭一皺,瞪起銅鈴般的眼睛,問道:“你手臂怎麽了?”


    黑娘子下意識地退開一步,又勉強笑道:“前幾日出去打探消息時,不小心受了傷。”


    彭虎擰眉瞪著她。


    黑娘子強笑道:“沒料到燕狗的護衛裏也有高手。”


    沒料到公子瞎了失憶了,還是一瞬間就發現了躲藏在樹冠裏的她。


    彭虎不疑有他,道:“我那裏有上好的傷藥,你隨我去取來。”


    黑娘子點頭應是,跟在彭虎身後,慢慢撫上受傷的手臂。


    那匕首淩空而來,傷可見骨,卻連一滴鮮血都沒沾上,便迴旋而去。


    快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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