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無礙了。”燕灼華淡淡迴了一句,“勞你費心。”


    謝菀菀忽而起身離座,半蹲在燕灼華麵前。


    燕灼華目光一閃,不動聲色道:“謝小姐這是為何?”


    謝菀菀羞愧道:“當日害公主殿下落水之人,乃是菀菀。當時菀菀與宋家表哥在水榭旁等候公主殿下,因別無事情,便與侍女捉迷藏戲耍。在湖邊假山旁,見公主殿下衣衫一角,與躲藏之人衣衫顏色相類,便……不想卻令您受驚落水……”


    “唔……”燕灼華應了一聲,努力迴憶,然而看似是昨日的記憶,卻實實在在是隔了三年悠長的歲月,這樣的小事她已經記不清了,便仍看向謝菀菀,等她繼續說下去。


    “宋家表哥擔心公主殿下怪罪於菀菀,便讓菀菀先行離開。然而不能親自道歉,菀菀心中實在不安……”謝菀菀看上去是真的羞愧,臉上已經紅透了,“今日在表哥書房,聽聞公主駕臨,本想出迎;然而心中有愧,便在表哥勸說下先行離開了。行路至此,實在心中不安,便鬥膽攔下殿下車駕……”


    “無妨。”燕灼華至此已是全然明白,輕輕一擺手站起身來,“本殿並無不妥,你既然已親自來道歉,便將此事放下吧。”


    謝菀菀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得仰頭望向燕灼華。


    燕灼華打量著雅間,淡淡問道:“這是謝家的產業?”


    “是,是我母親留下來的。不過一向是宋家表哥手下的人在打理。”謝菀菀順著燕灼華的手勢,緩緩站起身來。


    燕灼華走到窗邊,向下望了一眼,隻見樓底一名少年正騎在白馬上等待,他身後跟著兩列隨人,護著一輛標著“謝”字的馬車。


    謝菀菀走上前來,笑著解釋道:“讓公主殿下見笑了,舍弟正等在樓下。”


    燕灼華知道謝菀菀嫡親的大哥早逝,這個弟弟乃是填房所出。謝菀菀能讓這個正在最跳脫年紀的弟弟願意親自來等著接她,要麽就是個真正的好姐姐,要麽就是極有手段。燕灼華點點頭,“本殿宮中還有事情……”她看向謝菀菀,“謝小姐若沒有旁的事情,咱們就此別過。”見謝菀菀有些怔忪,燕灼華便又一點頭,舉步離開了茶樓。


    謝菀菀直到上了迴家的馬車,還有些沒迴過神來。她聽弟弟謝敬和在馬車外歡快講述著今日去馬球場時的見聞,心裏卻揣摩著,長公主殿下看起來與往日很是不同了呢。


    燕灼華沒打算去想謝菀菀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她隻要知道在這一場簡短的對話中,宋元澈的名字從謝菀菀口中出現了不下五次便足夠了。


    宮中。


    含冬匆匆迎出來,走到燕灼華身邊,蹲身低語道:“公主殿下,雲熙郡主兩刻鍾前來了;綠檀正在跟前伺候周旋。”


    這倒是奇了。


    雲熙郡主乃是皇叔燕九重的嫡長女,亦及燕灼華的堂姐,時年二十有二,尚且未嫁;生性風流,不似女子;每常居於清荷道觀,有“溫香軟玉”相伴左右,一年裏與皇族中人見不上幾麵,怎得這會兒舍得賞光了?


    燕灼華一腳踏入內院,便看到道路兩旁整整齊齊擺放著十口巨大的楠木箱,她看向含冬。


    “是雲熙郡主帶來的,說是為您祝壽。”含冬猶豫了一下,又道:“與雲熙郡主同來的,還有兩位……公子。”


    不用她說,燕灼華已經看到了。


    隻見一名美豔的女子從內廳從容走出來,她左手牽著一名唇紅齒白的清秀少年,右臂卻還摟著另一位肌膚勝玉的青年,情態親密而曖昧。


    “妹妹,你來了。”美豔女子緩緩開口,神態慵懶,不似客人,倒像主人——這就是雲熙郡主燕雲熙了。


    燕雲熙姿態超然,向來視規矩常理如無物,這會兒好似忘記給燕灼華行禮,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燕灼華目光不曾在那少年與青年身上稍作停留,隻看著燕雲熙道:“累堂姐久候了,咱們進廳用茶。”


    燕雲熙笑道:“卻也不急,不如妹妹先看看我帶給你的生辰賀禮?”說著,便令從人將沿路擺放的十口楠木箱次第打開。


    耀眼奪目的金光射了出來,這竟是滿滿十箱黃金。


    饒是燕灼華生於富貴,也被燕雲熙的豪富行徑震了一下。倒不是這十箱黃金有多麽貴重,而是燕雲熙這種作風太過粗暴直接。燕雲熙母族乃是燕國三大姓之一的奇邾及族,漢姓稱“齊”;其生母早逝,大量遺產都留給了獨女了燕雲熙,足夠她盡情揮霍一生。


    無事獻殷勤,自然不尋常。


    燕灼華看了一眼滿院的黃金,淡淡道:“堂姐破費了。”這些黃金堆在一起,真的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金山在燕雲熙這裏竟已經不隻是一種形容誇張,而是切切實實的東西。


    “我從道觀來,遲了一日,對不住妹妹了。”燕雲熙大方得眼都不眨,她爽朗笑道:“走,吃茶去。”仍是有種主人般的理直氣壯。


    燕灼華微一點頭,一麵同燕雲熙並肩走入內廳,一麵暗暗琢磨著她的來意——直覺上,燕灼華已經猜到了幾分。


    燕灼華對這個堂姐最鮮明的一點印象,就是在小時候躲在九天禦龍殿多寶格後昏暗的角落裏,透過架子之間小小的空隙看父皇與大臣議事時留下來的。那是天綱十年的冬,父皇已經病了有些日子,整個九天禦龍殿裏終日縈繞著藥材清苦的氣味,暗沉沉的光線裏,那個被人叫做“謝首輔”的老頭忽然跪倒在龍榻前,伏地大哭。她那時候不過七八歲年紀,被駭了一跳,登時將手中正轉著玩的琉璃珠子跌落在地上。


    五彩斑斕的琉璃珠子一路跳躍著滾出多寶格,落到那老頭身邊去。老頭大哭的聲音與琉璃珠砸在金磚上的清脆聲響合在一起,匯成一種淒厲的和音,襯得整個九天禦龍殿死一般沉寂。


    良久,父皇喘了口氣,歎息道:“畢竟是愛卿的親生兒子,又是嫡長,你們漢人不是向來看重這個?”他語氣平和,有種勸解的意味,“不過是小兒女一點私情,放在我們燕人看來,也算不上什麽的。清和與雲熙年紀都還小,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人……”


    “出了這種孽子,實在有辱家門……”謝首輔伏地叩首,泣涕橫流。


    於是父皇就不說話了。


    過了幾天,燕灼華就聽說謝家長子病逝了,有人說是蒼天有眼。那時候,她還似懂非懂。在漸漸長大的歲月裏,燕灼華終於摸清了事情的輪廓。謝清和乃是謝家嫡長子,與妹妹謝菀菀可謂是整個燕國的驕傲;少年聰慧,謙和有禮,風采翩然。他原本與高家小姐有婚約,三媒六聘都已俱全,誰知婚事臨門,謝清和卻喜歡上了燕雲熙,不惜悔婚。高家小姐深感屈辱,得知後悄悄自縊在閨房。若故事隻到這裏,也不至於讓謝首輔寧願殺子。事實上,這隻是故事的開始。謝高兩家作為兩大世家,至此交惡,暫且不提。


    高家小姐下葬後,謝清和就搬到了燕雲熙新修的道觀“清荷觀”中,兩人同食同寢。時人戲稱謝家子“嫁”給了雲熙郡主。謝清和一腔真情,燕雲熙卻是絲毫不改風流作風。她新奇的那一陣過去後,便又被當時大都才藝驚人的名伶奪去了目光,公然與名伶出入各種場合。謝家勒令謝清和離開清荷觀;謝清和卻是無法自拔。謝家清高的世家之名隨著時日推演不斷汙濁。這一樁飛蛾撲火般的少年之戀,終於演變成大都的漫天風雨,並最終讓謝清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眾人私下裏,都說必然是雲熙公主勾引了謝清和,甚至猜測到了不堪的地步。


    然而燕雲熙在謝清和死後,絕口不提兩人之事,就好像從來不曾認識過這樣一個人。她仍是住在清荷觀,卻也仍是喜好美貌少年,風流又自在。既是皇家女,母族又是燕國三大族之一,連謝家也奈何不得燕雲熙,唯有將恨意深埋在心底。


    燕灼華還記得當時泣涕橫流的謝首輔,跪在她父皇榻前,嘶聲道:“老臣無能,不敢問責於雲熙郡主。但求皇上憐恤,永生永世,不加其封號。”


    是以,燕雲熙就一直被稱作雲熙郡主,而不是像燕灼華這樣被稱作明華長公主。


    “妹妹看我這兩名男寵如何?”


    燕灼華從記憶中迴過神來,一抬眼便看到燕雲熙五指虛攏在茶盞上沿,紅豔的丹寇好似要從她長長的指甲上滴落下來,有種勾人心魄的魅。她有些疏遠地看了一眼倚坐在燕雲熙身上的少年與青年,平靜道:“堂姐的人,自然是好的。”


    燕雲熙眼波一轉,將茶喂給左手邊的少年喝,動作先是舒緩,忽而加劇。登時便見清淺的茶水順著少年粉色的唇角潺潺流下,滴過細長的脖頸,又悄悄隱入輕薄的赤色衣衫下。少年不防,嗆咳一聲,薄麵上透出紅暈來。燕雲熙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臉頰上輕輕扭了一下。


    燕灼華有些尷尬得將視線挪開了一下。上一世她雖然嫁給了宋元澈,兩人之間卻從未有過夫妻之實,是以此刻看到燕雲熙的舉動,燕灼華雖然想保持鎮定,還是覺得自己耳根熱了起來。


    燕雲熙笑著看向燕灼華,身子前傾,帶了幾分神秘道:“聽聞妹妹昨日生辰上得了一份大禮?”


    燕灼華心中一聲輕響,有種“果然來了”的料中之感,她不露聲色道:“不知堂姐指的是……?”


    燕雲熙嗤笑一聲,“你知道我的,所留意者不過男色一樣。”她挑挑眉毛,很感興趣的樣子,“聽說那玉奴生得肖似宋家三郎?”宋元澈的相貌可謂燕雲熙生平僅見的絕色。礙於他的身份,燕雲熙也隻是撞見時撩撥幾句,見他言語舉動中滴水不露毫不動容,也隻好作罷,心中卻是癢著的。如今聽聞竟有與宋元澈樣貌相似之人,燕雲熙如何還坐得住?


    “眾人誇張罷了。”燕灼華心中不悅,口中淡淡道:“依我看來,倒也並不如何像。”


    燕雲熙打量著她,舔舔嘴唇,笑道:“像不像的,總要親眼見過了才知道。妹妹,你說呢?”隻是一個玉奴罷了,燕雲熙自問這要求並不過分,就像是要求看一眼對方的新衣裳一樣,實在是尋常事。在聽到迴答之前,燕雲熙已是笑著向綠檀招手道:“去帶你們公主昨日新得的玉奴出來吧。”


    燕灼華卻是霍得迎上燕雲熙的目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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