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黑了,宮中燈火通明。


    燕灼華與宋元澈來到綠園前,隻見隻見園門口左右各立一彩坊,五色錦繒彩牆頂上虯盤葛纏,枝椏交錯,恰結成“長公主生辰宴”字樣,藻須長垂下接於地。入了園門,迎麵便是碧沉沉鬱蒼蒼一大片茂林修竹,園外雖是盛夏流火,園內卻覺得水氣沁涼。


    穿過竹林,便見不遠處明亮的宮燈下,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正是花紅柳綠宴浮橋。小兒臂粗的紅燭高照,明亮的燭光下,漆盒銀盤,晃人眼睛。侍女宦官排作兩排,手捧托盤魚貫出入。絲竹箜篌,花香馥鬱,極盡盛世繁華。


    燕灼華緩步過了浮橋,步上玉階,立於大殿開啟的朱門前。殿內,已經分左右兩列坐滿了貴胄世家子弟與女郎,此刻正彼此交談著。


    靜鞭聲連響兩聲,大殿內談論之聲稍稍低落,宦官尖細的聲音高高響起:“長公主殿下到!宋家三郎到!”


    在那宦官唱出“長公主殿下到!”時,大殿內的談論聲依舊隻是低落,卻還是紛雜。


    而等到宦官唱出“宋家三郎到!”時,非但大殿內,就連整個綠園都似乎靜默了一瞬。


    然後,猛然的,訝異問詢疑惑的聲浪如潮水般洶湧起來。


    “哎呀,宋家三郎何許人物?怎麽會來給長公主慶生呢?”


    “是啊,誰不知道宋家三郎是最不喜被女郎癡纏的……長公主殿下不是……”


    燕灼華噙一縷笑意,微微側身,睨了一眼錯後半步走在自己右邊的宋元澈,原來上一世的自己在世人眼中,乃是癡纏於他,為他不喜的。世人隻看到了她的癡纏,卻不曾知曉這看似極溫柔極寬和的宋家三郎那些手段。


    那些令她痛不欲生、傷筋動骨卻連呻吟都發不出一聲的傷害,裹在情愛的糖衣裏,讓她於醺然甜蜜中斷送了親人姓名、斷送了家國天下。


    挺直了脊背,燕灼華不去理會四下的竊竊私語聲,也不去理會屏風後女郎們含情帶俏打量宋元澈的目光,她徑直走上高台,坐在了右側的玉座上。


    宋元澈則緩步停在了高台之下、左列第一排首位,從容坐下。


    當今之世,除了皇家,便以宋史高謝四世家為貴,其中宋家居首。燕灼華雖貴為長公主,然而素來喜好武藝,不通文墨清談,為世家所鄙夷,她的十五歲生辰——世家長輩自然不會出席。上一世,便連宋元澈這麽個宋家嫡子都沒有出現呢。


    燕灼華目光掃過一張張似曾相識卻叫不出名字的麵孔,輕輕吸氣。


    靜鞭響了三下,這是陛下來了。


    滿殿的人俱都起身相迎。


    燕睿琛快步走了進來,遠遠地迎上燕灼華目光,便揚起了笑臉,腳下步子加快,一眨眼就上了高台,坐了金紫交互龍鳳須彌座。他清了清嗓子,對著底下一眾俯拜在地的人道:“都平身吧。”


    於是紛紛就坐。


    燕灼華輕聲問道:“母後呢?”


    燕睿琛牙疼似得吸一口氣,搖頭道:“皇叔同母後有事相商。母後要朕來先開宴。”他向來對唯一的皇叔燕九重害怕得很。


    燕灼華心中一沉,皇叔同母後在一處?想到前世撞破的那樁秘事,她咬了咬舌尖,以一絲銳痛將這些煩亂心緒壓製下去。


    一時開宴,歌舞升平,絲竹管弦。上一世的燕灼華此時很是喜歡這種虛華的熱鬧,仿佛這樣就離那高潔不可攀的世家更近了一些,離她心中的宋家三郎更近了一些。然而,此時此刻,燕灼華望著階下歌舞,心情卻焦灼起來,麵前的山珍海味也無心思去品嚐,隻盼著這節目快快過去,然後……


    燕睿琛瞅著她麵色,疑惑道:“皇姐,你不喜歡這歌舞嗎?這可是謝家五郎親自編寫的,便是那宋元澈也讚了的呢!”


    燕灼華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隨樂起舞的美人,上一世她自然很喜歡,還特意去學這曲子。隻是她那時學琴不過半載,如何能彈得好這樣華麗繁複的曲目,苦練三月不見成果,反倒白白惹人恥笑。這一世麽,她心中有事,更加無法欣賞了……她側過頭來,笑著對燕睿琛道:“姐姐可還記得你口中的‘大禮’呢,這歌舞雖好,卻也入目不識、入耳不聞了。”


    燕睿琛素日略顯蒼白的麵色此刻因為笑而紅潤起來,他笑著湊到燕灼華耳邊來,賊兮兮道:“歌舞停了就來,皇姐你一準喜歡。”說著食指虛停在酒杯上方,對著玉階下眾人劃著一個又一個的小圓圈,最後停在指向宋元澈的方向,眼中卻帶著作弄的笑意望著燕灼華。


    燕灼華撫了撫眉心,前世她究竟鬧騰到了多大的地步啊,年方十五,便已經天下皆知長公主殿下心悅宋家三郎,求之不得心常愛了。


    酒過三巡,舞樂止歇。


    燕睿琛一揚手,站起身來道:“朕為皇姐備了一份生辰大禮,請諸位與朕移至湖中涼亭一觀。”他拉著燕灼華的手,當先向殿外走去,走到玉階下時宋元澈身邊時,腳步一頓,森森一笑,邀請道:“宋家三郎同朕與皇姐一起吧。”


    宋元澈款款起身,從容應約,身後眾人跟隨。


    出了大殿,右轉入竹林,眾人隱約似乎見有一池,池畔散落著幾座涼亭。


    燕灼華與燕睿琛、宋元澈入了第一座涼亭,此下眾人分批由宦官撐了小舟依次由東向西送到餘下涼亭中。燕灼華所在涼亭視角絕佳,四方盡在目中,立在這裏看才知道這並非“池”,從涼亭往北,一大片湖水,足足有幾百畝大,近處滿是荷花,再遠一點卻隻是茫茫碧波,帶著水汽的涼風拂荷而過,令人心曠神怡。


    又有宦官乘舟從燕灼華與燕睿琛麵前涼亭處搭起了早就用竹片麻繩編好的浮橋,竹篙在水中輕點,小舟已經箭一般得向湖心直射出去。不一刻,湖心最黑暗處突然閃爍起火燭來,火燭越來越多,那湖心處也越來越亮,無數盞高掛的宮燈在那處團團簇簇,映的天上月亮都失了光輝。


    此刻眾人才看清,原來湖心處卻並不是水,而是十幾畝大的一處圓台,略高出水麵。圓台邊緣立著五根成人一合抱粗的石柱,柱子頂端扯了小兒手臂粗的麻繩相互連接,卻原來那宮燈便是吊在這麻繩上的。


    各涼亭處也均有一隊侍衛守護了。燕睿琛與燕灼華此處,格外多加了兩隊。


    見一切準備停當,一直恭敬地跟在燕睿琛身後的老宦官五七走上前來,彎腰道:“陛下,都已經備齊了。”


    燕睿琛有些興奮地舔舔嘴唇,攥緊了燕灼華的手,衝著那老宦官點頭,又望著燕灼華,有些討好地笑道:“皇姐,這份禮物你一準喜歡。”


    燕灼華心中也有些緊張,她反手握緊了燕睿琛的手,用行動表達了此刻的心情。


    老宦官將此處涼亭左側點起了一盞明燈,接著,下麵的涼亭中也依次亮起了明燈,都是隻有一盞,那光亮剛好夠看清亭中事物,卻不至模糊了湖中高台上的場景。高台側小舟上有官宦揚聲唱道:“賀長公主殿下芳辰,陛下備禮,請諸位同觀桃色玉戲。”


    此言一出,各涼亭中登時哄得一聲議論起來,那些年輕女郎更是激動地紅了臉頰,連連讚歎,“近來戰事不斷,大都貴人事忙,這桃色玉戲總也有快一年未賞了……”


    “正是呢,妹妹家中養得玉奴也無處可用,真真可惱!”


    這“桃色玉戲”名目聽起來風雅靡靡,似是有令人臉紅心跳之事。這事,的確令人臉紅心跳,口幹舌燥——卻並非諸位看官所想。


    其時天下戰亂紛繁,時人一麵推崇南人儒學,一麵卻也推崇北人熱血。隻是對前者的推崇是往貴族走向,對後者的推崇卻是往奴隸低下之人的……世家多有養“玉奴”,這玉奴,便是既要驍勇過人、又貌美動人的奴隸。在重大節日或場合,由主人家放到場上,與對手拚力廝殺,直至一死一活!因此,玉奴一出,必是見血。


    所以那自詡清雅的世家便將這事取名為“桃色玉戲”。


    “快看,快看,放出來了!”


    卻見那高台上,已經從旁邊小舟裏放出了一名體型壯碩的大漢,帶著手銬腳鐐,跪在圓台一側。


    眾女郎見了那壯碩的身形,都失望得歎了口氣。時人以頎長瘦削為美,這大漢在眾貴女眼中看來,卻是壯碩得有些不夠體麵了。


    接著,另一側也放上來了一名玉奴,這玉奴看身量卻隻有那大漢一半寬,垂首跪著,墨發遮麵,看身形乃是少年模樣。


    眾女郎紛紛探身觀望,奈何距離太遠,到底看不清這少年玉奴的麵容,不由都焦急惱火起來,卻也無可奈何。


    燕灼華所處的涼亭,距離湖中心高台最近,那浮橋不過十丈,眼望著少年背對她跪著的身影,她一下子扶著欄杆站直了身子:是他!


    那一秒,燕灼華感到了血液緩緩的流過身體,衝上耳膜隆隆作響。


    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裏,沒人知。那麽,眼前的少年,是她的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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