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華獨自坐在床上,前世一幕幕從眼前閃過,她捂住臉長吸一口氣,隨著吐氣的動作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她望著帳頂垂掛下來的碧玉墜角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喚了丹珠兒進來。


    丹珠兒應聲而入,含笑立在床腳,等著她吩咐。


    燕灼華掀開被子,輕聲問道:“宋元澈還在下麵等著?”


    “是。”丹珠兒上前扶著燕灼華站起來,笑道:“宋家三郎自從送了公主迴來,三個時辰一直沒離開過呢。”言語中似乎很為燕灼華歡喜。


    燕灼華微微一哂,偏頭問道:“午飯也不曾食?”


    丹珠兒道:“不曾。是朱瑪爾拿了些點心與他。”又補充道:“奴婢見宋家三郎一塊點心也沒動,大約是憂心公主,所以……”


    不對勁,很不對勁。記憶中,最開始宋元澈對她的癡戀是避之不及的,幾乎是躲著她;後來,在宋家族長來到大都之後,他才對自己殷勤起來——但是宋家族長來大都是她十五歲生辰之後的事情了,現在她落水了宋元澈守了整整三個時辰,顯然很不對勁。


    丹珠兒見燕灼華發呆,隻道是她歡喜地驚住了,掩口笑道:“公主,您在這裏發呆。那宋家三郎可還在樓下餓著肚子等著呢。”


    燕灼華勾起一抹笑,喃喃道:“餓著肚子麽?那就餓著吧。”


    丹珠兒離得她近,自然聽到了,不由微微一愣。


    燕灼華笑望著丹珠兒,想到前世這丫頭跟著自己後來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卻始終不離不棄,最終慘遭射殺——誰想到蒼天仁慈,竟還有再見之期,不由心頭一熱,險些紅了眼眶,忙掩飾得低下頭去。她低聲道:“更衣。”


    四婢便都進來,丹珠兒守著她,朱瑪爾去挑衣裳,含冬去安排洗漱之物,綠檀開了妝奩盒子……燕灼華望著一室人間煙火,不覺微笑:如此活著,真好。


    一時朱瑪爾捧了衣裳過來,卻是一件淺銀色羅繡上衫配上點碧比甲,一條淺銀繡百蝶穿花裙配淺色絲絛。


    燕灼華伸手翻檢兩下,皺眉道:“不好,換大紅色來。”


    是了,當初的她萬事要討宋元澈喜歡,知道他嫌大紅色流於豔俗,便舍棄了她最喜愛的顏色,轉而穿起了他心愛的清雅之色。


    燕灼華頓一頓,又道:“等下直接去生辰宴了。”


    朱瑪爾抬頭看了她一眼,依言退下又換了新的衣裳來。這次卻是一襲亮紅彩織白鷺於飛華服,極致奔騰的紅色仿佛要衝破絲線奔湧而出,與那天邊的晚霞燒到一處去。


    燕灼華滿意地點點頭,由丹珠兒與朱瑪爾服侍著穿好了衣襪,足上踩了輕若無底的白緞子繡鞋,從含冬手上取了溫熱的濕帕子捂在麵上。久久不動,仿佛是要借由麵上的熱氣蒸去心底的寒意。直到含冬有些擔憂地出聲輕喚,“公主……”,燕灼華這才扔下帕子,坐到梳妝鏡前。


    綠檀雙手飛快而又靈活得為她梳起發髻來,不一刻便梳成了漂亮貴氣的高椎髻,又從妝奩盒中取了兩支赤金銜鳳步搖,正要往那發髻上簪去,卻被燕灼華伸手壓住了。


    她一動不動得盯著自己鏡中的模樣,紅潤的臉頰,亮若春華的麵容,已經是極致的青春美麗,何須更加妝扮呢?何況,一想到下樓去要見到宋元澈,也更加沒了妝扮的心情……燕灼華壓住綠檀的手,慢慢道:“拆了它。”


    綠檀乖巧得將發髻拆散了,握著犀角梳為她輕柔地將長發理順。


    燕灼華站起身來,側身打量著鏡中人的身姿,隨著她起身的動作,隻見長長的烏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發尾幾乎落到了腳踝。她比量了一下,手指停在臀尖,慢慢道:“中間打個結,發尾落在此處。”


    綠檀依言照做,又將她額前的碎發稍加整理。


    燕灼華望著鏡中人,彼此一笑,淡淡道:“走吧,下去見見宋家三郎。”


    丹珠兒望著她腳下的繡紅櫻桃白緞麵繡鞋,輕聲提醒道:“殿下,鞋子還未換呢。”


    燕灼華不以為意,這薄底繡鞋本是室內穿的,但是她愛極了腳踩在地麵上的觸覺,如此真實得向她證實著:她重生了,此刻健康而安全。


    她走出臥房去,左轉二十步,望著麵前長長的竹梯,露出一抹嘲諷的笑。


    燕族本是北地人,以遊牧為生,自燕灼華曾爺爺統領眾盟長,爺爺統一南北,父親正式為帝定都此處,族人都居住於帳篷之中。甚至宮中議政的大殿也是帳篷,足有三四十米高,可容上千人在內。


    原本這宮中大大小小的都是帳篷,燕灼華住的自然也一頂帳篷,隻不過極盡華貴而已。然而自從癡慕於宋元澈,聽聞宋家有閣子,卻不知何為閣子;又聽聞他素喜竹樓,可聽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開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於三月內建成了這“聽雪樓”。建成當日她便迫不及待得搬了進來,又請了宋元澈來觀賞——他卻到底不曾應約。


    這竹樓建得極為穩妥,竹梯踩上去都不聞聲響。


    燕灼華下了七節竹階,這才看到坐在窗邊的宋元澈。


    世上有一種人,靜靜坐在角落,一言不發便能吸引所有的目光,便能消弭了所有聲音,便能讓世人欲匍匐在他腳下。


    宋元澈就是這樣一種人。


    生而帝王!


    此刻,他坐在榻上,側臉望著窗外落霞,一縷烏發散落在脖頸處,帶著漫不經心的優雅。


    燕灼華猛地閉上了眼睛,這種姿態她最熟悉不過了——便是他親手將毒酒遞來之時,那一舉一動之間也彌漫了這種漫不經心的優雅。仿佛,毒殺自己結縭三載的妻子就如同拂落衣上的一片落花一樣,是極動人而美麗的事情。


    一步一步,她逼近他。


    一步一步,她從前世飲恨泣血的死亡中重生而來,含笑逼近他!


    燕灼華停在離他三步遠處,也側過臉去望著窗外的晚霞,直到宋元澈發現她的到來。


    他站起身來,躬身行禮,“見過長公主殿下。”語意清雅,音若初雪。


    燕灼華微笑著望著他折腰,她知道他向來不喜行折腰之事——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從前她癡慕他,總是不等他行禮便製止了,但是如今……她微微笑著,看他行禮後自行起身,感受著內心鼓噪的恨意與殺機,燕灼華笑著開口緩緩道:“繼之可願隨我去潭湖再觀賞一番?”


    繼之,是宋元澈的字,而他果然也不負家族厚望,果然“繼之”。


    宋元澈平靜的目光從燕灼華臉上掠過,微笑道:“如公主所願。”


    燕灼華靜靜地望著宋元澈,一定有問題,她提出這種請求,宋元澈向來是避之不及。此刻卻答應得如此爽快,之前還等了三個時辰。落水一事定然不是意外……


    宋元澈在燕灼華的注視下,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在晚霞餘暉中閃著溫潤的光澤,他上前一步,狹長的眸中似有情似無情,聲音低靡醉人,帶著惑人的暖拂向她的麵頰,“公主殿下,今日是你十五歲生辰。我願陪公主遊湖,以祝芳齡。”


    燕灼華低下頭去,麵現紅潮,似是羞澀,似是情潮難耐——這人還是異樣地能猜透人的心思,她已經極力克製,他卻還是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疑心。如此,冒然帶他去湖邊,隻怕也詐不出什麽東西來。


    微微揚起下巴,燕灼華以少女特有的驕傲方式,笑道:“繼之便這樣為我慶生嗎?也未免太敷衍了些。”她眸光一轉,顯出幾分靈動,“本殿要你一同去今晚的宴會。”


    上一世,宋元澈在她入睡昏迷後也是守了三個時辰。隻是那時候她滿心傾慕於此人,哪裏顧得上細想這些詭異之處,隻道是他雖然素日待她疏冷,但見她受苦亦是憂心的。後來她醒了,宋元澈見她無事便推脫離去了,當晚的宴會也並沒有出現。她隻道是他入水救人,又餓著等了三個時辰,真的身體不適,宴會結束後還特意派太醫去了宋府……


    麵對燕灼華的要求,宋元澈明顯有些驚異,大約在他看來肯陪這個癡迷於自己的女孩遊湖她就該喜出望外了,誰知竟然給了個“敷衍”的評價。


    宋元澈猶豫了一下,還是笑道:“如殿下所願。”


    燕灼華含笑應答著,寬袖下的雙手卻早已經緊握成拳。若不如此,她隻怕一鬆手便會掐上那如玉的脖頸——死死扼住,直到麵前的人沒了唿吸。


    沒人知道她有多恨!這恨直如沸騰的岩漿,要將她整個人燒成灰燼噴湧出來毀了世間萬物!


    燕灼華轉身向外走去,春夜傍晚的風拂麵而來,帶著花草的清香,令她脹熱的軀體冷靜下來。


    最後一縷晚霞正漸漸沉沒,夜宴就要開始了。


    燕灼華望著天邊在那一縷晚照中北歸的大雁,想到今晚宴會上將會遇到的那少年,心中有細微的喜悅小聲鼓噪起來。少女明豔動人的麵龐上,不知不覺浮現了極動人的笑容,那笑似是甜蜜又似是惆悵,本已極美,卻更因她的不自知又添了一層純粹。


    宋元澈站在燕灼華身側,望著那笑容,第一次發現這個粗鄙纏人的長公主……其實也是位美麗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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