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潮濕又逼仄的水牢忽然有沉悶聲音響起,繼而透進來一道光,卻很快消失不見,狹窄的空間重新迴歸黑暗。有輕盈細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了過來,在這寂靜到死氣沉沉的水牢裏分外清晰。


    未幾時,眼前似乎是有柔柔的光亮,先前的腳步聲也一下子停了。後知後覺,章煜艱難地睜開一條眼縫,抬眸看向了來人,卻是昔日自己母後身邊的女官,如今安平王世子趙檢的夫人宋淑好。


    眼睛適應黑暗之後,此時反而不舒服,章煜下意識閉了閉眼,感覺身上力氣快要殆盡。在這裏熬了十數日,他已是傷痕累累,進食少,刑罰多,任是再強悍的人也隻剩下那麽兩口氣。總歸那人便是要這樣折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想要張口,艱難地掀了掀幹巴巴的嘴唇,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身上的鐐銬枷鎖不覺被人觸碰,鎖鏈撞擊在一起發出哐當哐當的巨大聲響,不斷在他的耳邊飄蕩。她想要做什麽?章煜想要蹙眉,臉上卻沒有表情。他不是很理解,縱然過去她在自己母後身邊服侍了十年,也已嫁給趙檢不短的時日。她一次又一次做出這樣的舉動,沒得比一直在他身邊的人還要忠心耿耿,未免太過死心眼了一些。


    宋淑好壓低了聲音,卻掩不去其中著急之意,“陛下,奴婢帶陛下離開這兒。堅持一會,還有許多人在宮外等著陛下呢。”


    不知道她哪裏得來的鑰匙竟是解了鎖,雙手失去束縛,偏渾軟無力重重的落下。她似乎顧不上,一時收起了手中的夜明珠,直接跳到半人高的水裏,彎下腰後雙手便去摸索他腳上的鐐銬,企圖一並替他解開了。


    章煜渾身無力站立不住,半邊身子都靠在宋淑好的背上。她身量纖細,並不能受這樣的重量,卻一聲不吭咬牙挺著。成王敗寇,既是他輸了,那便是輸了——他不想逃。


    思及此,章煜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艱難地讓自己直了身子,整個人狠狠地倒在牆壁上,以此支持住身體重量。身上的傷口被牽動大半,本以為已經麻木了的疼痛,瞬間令他神思清明少許。章煜靠著濕漉漉的牆,又試圖開口,終於說出了話,盡管聲音嘶啞。


    “你走罷……”


    他低垂著眼,看到她身形一頓,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繼而便聽到她說,“陛下萬莫自暴自棄,今天從這裏出去了,來日總有機會再迴來。”


    話才將將說畢,水牢再次被人打開。這一次,似乎是來了不少的人,腳步雜亂卻又匆匆,火把遠遠將這一片都照得亮堂堂。


    章煜不覺臉上一寒,而正在水裏摸索的人到這時依舊沒有放棄,當腳步聲漸漸停了的時候,他感覺到腳上的束縛也消失了。宋淑好站了起來,用力地扶著他,與他站在一起麵對著此刻進來的人。


    視線一寸寸掃過,趙檢,謝嵐煙,薛良月……都是熟悉的麵孔。還有他們身後站著的許多人,有陌生,有熟悉。他曾經的臣子,曾經的妃嬪。章煜暗自冷笑,隻可惜沒有來生,否則必定要在這些狼狽為奸的人身上一一討迴來!


    趙檢的視線卻隻落在了宋淑好的身上,麵若冰霜,嘴角卻勾起一絲諷刺。他冷冷開口,沉聲說道,“阿好,迴來。”甚至朝宋淑好伸出手。


    “不。”章煜聽到身側的宋淑好堅定拒絕,“不迴去。今天要麽是我帶著陛下離開,要麽是我死在這裏。”


    火把照亮趙檢俊美卻寒意更盛的臉,他收迴手,近乎是咬牙切齒地再次開口說道,“他如今不過是一個階下囚,你以為你真出得去?如今他的江山是我的,他的後宮妃嬪歸我所有,他的臣子也跪在我腳下,你還不明白嗎?”


    宋淑好似乎搖了搖頭,說,“趙檢,我確實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隻知道,太後娘娘於我有恩,陛下於我有恩,我必須報答。你為臣子,謀權篡位,本是不忠不義。”何況這是太後娘娘臨死之前求她的唯一一件事,就算是拚上性命她也必須得辦。


    她的視線從趙檢身上移開,落到了薛良月身上,又說,“阿月,你我本是一樣。我隻是沒有想到,連你也選擇了背叛。”之後她看向謝嵐煙,卻笑起來,“謝昭儀……往後,便或許是皇後娘娘了,恭喜你,得償所願,從此與趙檢恩愛相守,一生一世。”


    薛良月眸光微閃看著宋淑好,不覺向前走了一步,哀聲痛道,“阿好,別這樣,我沒有辦法,我不想死。”謝嵐煙卻輕輕笑開,似乎是迴應她的那聲恭喜。


    趙檢仿佛一時被宋淑好的話激怒,當下訓斥她一句,“胡說什麽!”謝嵐煙臉上的笑瞬間凝固在臉上,趙檢繼續說道,“你迴來,我便不與你計較。”可這樣的話出口,到底失了先前的氣勢。


    “我說過了,不迴去,死也不迴去。”宋淑好依舊話語堅定,“我早已看明白,你當年求太後娘娘指婚於我,不過是為了替自己遮掩。現在你的目的已經達成,我也沒有了任何的用處,之後會是什麽下場,我也想得到。何必在這兒做出幅憐惜的樣子,不覺得惡心麽?”


    “惡心”兩個字,大約是將趙檢深深地刺痛,他從身後的侍衛腰間抽出長刀,刀尖斜斜地指向章煜,“不就是想和他做對亡命鴛鴦麽?我成全你!”


    章煜看著那刀尖衝向自己,毫無阻止的力氣與辦法,卻有個瘦小的身影擋在了他麵前,他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卻可以想象得出來當是堅毅。那刀尖擦過宋淑好的脖頸,硬生生頓住了,一隻柔嫩的手直接赤|裸|裸握住了刀身。


    章煜此刻才發現,宋淑好原是比他要矮上一個頭,即使護在他身前,也全然擋不住他的視線。知覺以能夠感知的速度不斷在消失著,他雙腿發軟,強撐著也沒有辦法立住。她似乎察覺到了,便用身子抵住他,借他些力。


    閃著寒光的刀身染了血,透出絲絲地妖冶。血水一點一點沿著刀身流過,滴下,落入他們身下的水池,發出篤篤聲響。薛良月死死捂住嘴巴,眼底閃著淚光。謝嵐煙垂下眼,並沒有再看。


    往昔一幕幕在趙檢的腦海裏不停閃過,最終定格在了半個月前。那一次,明明是他贏了,她也是護在章煜麵前,字字句句誅他的心,甚至替章煜擋下一劍。他不計較,抱她迴來療傷,卻隻換來她曲意迎合,偷得令牌和鑰匙,便來水牢裏放章煜離開!趙檢眼底已然泛起些許猩紅之色,大約是忍耐到了極限。


    章煜感覺自己也快要到極限了,他眼前開始發黑,頭昏昏沉沉的,眼皮沉重,大約一覺就會這樣睡過去……這個時候,他又聽到宋淑好小聲讓他再堅持一會兒,聲音溫柔,然而再對向趙檢的時候,卻是語氣冰冷,“趙檢,你若執意不肯放我們離開,那就先從我下手。我是愚蠢又可笑,可做不出來忘恩負義之事。今時今日,國已不國,難道要我往後靠卑微地討好你來苟活嗎?”


    “宋淑好,你不要欺人太甚!”隨著一聲嗬斥,趙檢手中長刀瞬間便越逼近許多,刀尖硬生生抵在了宋淑好的喉嚨。她握著刀身的手並沒有鬆開,鋒利的刀刃割得她手心鮮血潺潺,滾滾滴落。


    章煜想要幫她卻根本沒有辦法使力,更不說抬起手臂,他早已是半點力氣都沒有了。身體忽重忽輕,連感知都仿佛快要消失不見。宋淑好依舊用她小小的身子努力支撐他,與其他所有人對峙。他有點明白了,原是念著舊日恩情,確實是愚蠢可笑,但現在,也隻剩下這麽愚蠢可笑的人還願意護著他了。


    “趙檢,縱然你不曾愛我,我們成婚也有五年。從二十歲到二十五歲,我都跟著你,沒有做出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我以為,倘若你還肯顧念點情分,總該明白我們立場不同,無關對錯……可你終究還是隻想殺我。”


    她冷靜的說著這些話,手上的疼痛亦仿佛是不存在的。不知是否她手中用力,趙檢一瞬鬆開了原本緊緊握著的長刀。


    在完全失去意識前,章煜感覺自己仿佛看見了人影不斷晃動,聽到了痛苦的怒吼、不敢置信的驚唿,還有低低的哭泣,各種聲響霎時間混雜在一起,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也已分不清,誰是誰……


    ·


    章煜自沉睡中醒來,寢衣被冷汗浸透。


    他似乎是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冗長的噩夢。睜眼所見,卻偏偏是非常熟悉的一切。這裏是宣執殿,身下是龍榻,可他明明該是被困鎖在了水牢裏。即使不是身在水牢,也不應該會出現在這裏!


    他抬起手臂,捋了衣袖,仔細地看了看,除去一道舊日傷疤之外,再無任何的新傷,這顯然不對。章煜冷靜下來,細細迴想著腦海中的一切,沉著地打量殿內的陳設,最終選擇張口喊了一聲,“呂川。”聲音卻是完全不啞,反而帶著初初睡醒的幾絲低沉。


    呂川很快進來,章煜已經坐起了身,待真的看到原該死了的近侍以及他身後跟著的一眾宮人,章煜不覺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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