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喜歡他, 許多許多年了, 從一無所有的街頭乞兒頭,到萬人競嫁的蘇家當家, 她始終喜歡他。


    第一次見到蘇珩,是在一個淅瀝瀝的雨天。


    那日她嘴饞上市集去打牙祭, 卻意外遇上暴雨, 隻好就近避在街邊的橡樹下。


    “狗崽子掉下去啦!”


    “救救它!叔叔救救它!”


    街尾忽然傳來一陣喧鬧,幾名孩子在大雨中慌張地四下拽人, 淋得一身濕也不管,直求路過的人救小狗崽。


    小琬好奇朝孩子們比的地方看去, 隻見一個又深又大的泥土坑裏,一隻小狗崽被黃水淹沒隻剩一顆腦袋仰著, 正嗚嗚哀鳴, 渾身瑟瑟發抖,瞧著十分可憐。


    這兒是市集街尾,來往行人眾多, 孩子們動靜又大, 很快便聚集了一些人過來。


    “哎呀, 真可憐哪,再不撈起來便要淹了!”


    “叔叔, 救救小狗!”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娃急切地抓著那個好奇靠得最前的行人。她太小了,短手短腳,試著伸手撈了一下卻根本構不著小狗, 反倒弄得一身黃褐髒汙,隻得作罷,看著越來越大的暴雨,急得都要哭了。


    “這個......”那個人遲疑。那坑可有成年男子的身量深,原是要移植老榕樹挖的。他今日可精心打扮過,這泥水坑如此汙濁......


    “再不救它就要死啦!”


    “別遲疑哪!”


    周圍的人打著傘圍著泥巴坑站了兩三圈,然而沒有人站上前來。


    眾人正膠著時,忽然有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娃拉著一名少年過來了。


    “就是這兒!”


    那少年湊上前一看,小狗崽子僅剩小鼻頭仰在外頭了,情況十分危及。


    “你在這兒站好!”


    那少年交代了聲,轉頭眾目睽睽之下就跳了下去,很快地將狗崽子撈了起來。


    “小兄弟幹得好!”


    “來,我們接著呢,雨大得很,你也快上來!”


    眾人紛紛上前,有幾人蹲了下來,熱心伸手想接過狗崽子、把少年拉起身。


    那狗崽子嗚咽不斷,少年聞言雙手將它捧高正想遞去給坑旁湊近觀看的眾人,狗崽子忽然彎低了後腿,便溺在少年手上。它太害怕了。


    那雨下得十分急,便溺被雨水打稀,沿著少年手掌淌到他的手肘與衣袖上頭。


    附近的人見狀紛紛退開了一兩步遠,少年的手尷尬舉了一會兒無人來接,墊起腳尖把狗崽子擱到了坑旁。他這一揚手,那便溺的水更是流得滿身。


    而坑旁沒有人伸手拉他,隻有一雙白嫩的小手,是那名小女娃的,少年不敢拉她,手腳並用艱難地從泥巴水坑裏爬了上來。


    他渾身髒汙,下半身被黃濁的泥巴水浸透,上身也被暴雨打濕,單薄纖細的身形暴露了出來。


    少年從地上爬起,小琬這才看清了他的麵容。


    那是一張十足俊美的麵龐。他的發帶掉了,頭發披瀉下來,在大雨下一絡一絡地黏在肩上,也有些黏在額上與麵頰上,形容狼狽,卻如何都遮掩不去無雙的風華。


    少年忽然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


    小琬心頭重重一跳。


    “喏,給你。”他將趴伏在地的小狗崽抱起,塞進小男娃手中。


    “哇啊,不要不要,好臭好臭的!”小男娃哇哇大叫。“蘇大哥也好臭!別過來啊啊啊啊!”


    那少年渾然不在意,伸手便在小男娃的臉上抹了一下。


    “哇啊啊啊!”小男娃驚聲尖叫,嗖!地一溜煙逃竄得老遠。


    少年哈哈大笑,一旁眾人開始有人給他打傘,有人遞給他乾淨的巾子。


    有幾名小娘子拿帕子捂著口鼻,圍上去看那隻小狗崽。


    滂沱大雨中,氣氛一時熱鬧混亂,隻有小琬的視線始終緊緊追著那個少年。


    這一年,她十三,他十六,她是顏家旁係、顏如玉一表三千裏的小堂妹,而他是以城隍廟為家的乞兒頭。


    那之後,她每日下午總要溜去城隍廟附近轉轉,偷看那名少年,有時幸運便能順利見著人。可惜沒隔多久,城隍廟發生了兇徒虐殺孩子的震驚慘案,那名小男娃沒能逃過死劫,而蘇珩不知所蹤。


    第二次見到蘇珩,他已經是蘇家的五郎君。


    再見到他實在是意外的驚喜。她爹幫著沈秋娘打點鋪子,她便也學著管商鋪,時常到鋪子裏去。那幾年,商鋪發展順遂得不得了,下頭有南方最大的染坊與織作坊找上門合作,上頭亦有雍京商鋪聯盟、皇室、達官貴人與他們定了長期買收的約。


    一日她爹興高采烈地說染坊與織作坊的大老板上雍京,顏家打算好生招待他,要小琬一道前去。


    小琬極其不願。


    她爹的心思她多少是知道的。她們家雖然也與顏家沾上了邊,出了門對外都號稱是顏家人,可與當朝閣老的堂伯公關係極遠,門戶也天差地遠,日子雖勉強能過,卻也不是頂好。


    她爹吃過苦,一心隻希望她能配得富貴人家,日後能生活優渥、衣食無憂。


    可那大老板雖說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名門巨賈,但也四五十來歲了,雖說隻有一妻,可膝下五子年紀各個都比她還大。


    她一不願作為人妾,二不願壞人感情。據說那大老板與夫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


    因此那一天,她藉口要好好打扮,讓她爹先行一步,然後她化了個極醜的妝容,一身邋塌赴約。


    一進到約好的茶肆包間,在看到人的那一瞬間,小琬呆若木雞,驚掉了下巴。


    茶肆裏頭一名錦衣公子端坐著,嘴角噙著一抹淺淺的微笑望過來,他容貌精致秀美,如玉無暇,斜陽從外推的窗照射進來,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金黃輝澤,像一幅絕美的畫。


    “蘇、蘇、蘇郎君?”


    她慘叫了一聲,抬袖遮住自己的臉,轉身便跑。


    蘇珩雲裏霧裏,轉頭看向小琬的爹,卻見她爹也呆若木雞的看著小琬跑遠的背影。


    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方才那海膽粗眉、血盆大口、滿臉黑痣的是他誇下海口知書達禮、溫婉可人的嬌俏麽女麽!?


    小琬羞憤欲死,讓愛慕的人看見了最醜陋的模樣,她大半個月都不跟她爹說話。


    原來那一直幫襯著顏家生意的不是蘇老當家,而是他的五子蘇珩。


    這也是小琬第一次知道蘇珩名字。


    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她覺得這名字極貼人,那氣質,那風華,他就像一塊行走的玉。


    過了大半個月,她終於忍不住同她爹打聽蘇珩的消息,這一打聽才知道,他竟是蘇家流落在外的第五子,不出意外將是蘇家下一任當家,此番上京便是有意將生意向北拓展至雍京,麵對近日同樣對雍京布業與脂粉業虎視眈眈的浣南李家,他過來打探情形,順道拉攏商會與幾大上下遊商家。


    並且人就暫居在她家客院。


    小琬自從知道蘇珩借宿自家,便雀躍難耐,她克製不住地想看他幾眼,卻又顧忌著茶肆的拙樣不好意思教他看見,她尋思良久,最後偷偷去搬來修剪枝芽的梯子。


    她摸到客院外頭,將靠牆梯放妥,吃力地爬了上去。等她好不容易爬到最上頭,忽然一陣狂風襲來,小琬眼裏入了沙,她一個刺痛用手去遮眼,那一瞬間腳下一滑,她嚇了一大跳趕緊攀住牆頂,梯子倒了下去,發出碰!好大一個聲響,而她則卡在了牆頂。


    “牆上何人?”


    蘇珩聞聲出來查探,就見院牆上一抹杏黃,一個小娘子四肢並用緊緊巴著院牆,姿勢怪異,似乎動彈不得的模樣。


    “咦!”


    小琬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到,整個人重心不穩,往內摔落,在蘇珩麵前趴成了大字型。


    “......”蘇珩道:“你是之前茶肆的那個......顏成淵的女兒?”


    小琬轉過頭,看見高高頭頂上風采翩翩的人,僵硬地笑了一下。“嗯。”再度在蘇珩麵前出了醜,她簡直想遁地而去。


    “那麽,威遠侯家的顏姑娘是你堂姊了?”


    “嗯。她是我族姊。”一表三千裏,親緣關係大概可以追溯到祖宗十八代前的那種。


    “你與她可好?”


    小琬支吾道:“不是太熟,就族裏每次聚會與宴席時聊過一些。”幾十人群聊那種。


    “這也算識得了。”蘇珩對小琬綻出一個笑容。瞬間大地春迴,桃花開遍。他將小琬扶起,並未追究她一個小娘子攀上未婚男子院牆頭的無禮行為。“那你同我說說她可好?”


    那時小琬就知道了。她喜歡的人,喜歡她那位已經遠嫁浣南的族姊。


    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酸甜的,喜歡一個無意於自己的人的滋味卻是苦澀的。


    但是小琬並不放棄。


    從那日起,小琬便日日常跑父親打理的商鋪,顏成淵管的是沈秋娘手下的布行一塊,而蘇家正是江南最大布料商,蘇氏染坊與織造坊都是絕頂一流的大作坊,蘇珩想拓展蘇家生意至雍京,少不了接觸合作的幾大布行。


    果然,她在那偶有遇上蘇珩,雖然概率極小,但碰著了人她便能開心上幾日。


    小琬極有經商天賦,她心思活、心眼細,對帳反應快,逐漸成為顏成淵不可或缺的幫手,甚至一點一點接過布行生意,沈秋娘對她十分滿意,大有將她培養成左右手的意思。


    蘇珩逐漸把她當成了生意夥伴,有時遇上便會找她閑侃,但泰半聊的是如玉的事。


    小琬為了留住蘇珩,編了一個又一個如玉與她發生的小故事。


    幼時兩人一起玩耍遇上的蠢事,小郎君們各種稀奇古怪、討如玉歡心的事,她們女學裏的趣事......等等,然而事實上小琬同這個族姊半句話都沒說過。


    她翻來覆去的講,蘇珩也百聽不厭。


    逐漸地,兩人會多聊一些額外的事,不外乎李家的威脅、商鋪的經營策略與發展等。


    幾年下來,他們成了故友。


    今年十二月十四的早晨,小琬早早便起身了。


    因為這日蘇珩必定會來找她小酌。今年他們約在蘇家新開的酒肆中。


    “翡翠,你瞧我今日這樣打扮可好?”小琬在她的貼身婢女跟前轉了一圈,複而又道:“總覺得我的妝濃了,還是淡雅一些好。”


    翡翠心下歎息。


    這打扮可不好,小娘子豔麗無雙,適合張揚一點的妝容與鮮豔的顏色,卻偏偏要上淨素的妝,半點兒都顯不出天生的美貌,還要搭配俐落乾淨、剪裁簡單大方的藕色外衣,非但沒烘托出恬淡的氣質,且將原本的特色都掩了去,一個十成的美人胚子生生被打成了普通姿色。


    “可以的。”翡翠頓了下。“與威遠侯家的娘子極像。”


    “是麽?”小琬滿意地理了理衣袖,“那便去見蘇當家吧。”


    這些年,她為了讓蘇珩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蓄意地模仿起如玉來。


    翡翠點頭,便又聽到小琬說:“帶上前幾日好不容易從西南尋來的那塊佛臉羊脂白玉。”蘇珩喜玉,尤其是帶有裂紋的羊脂白玉,她費盡心思探聽到西南有塊稀奇的白玉,裂紋裂出了佛臉,想著蘇珩應當會開心,前後輾轉派出了幾波人、耗時大半年又去掉上千兩,才終於將白玉給弄到手。


    兩刻鍾後,蘇珩到了酒肆。


    “顏小姑娘。”


    “蘇大哥。”小琬朝蘇珩一笑。蘇珩一直叫她顏小姑娘。“恰好了,這是前幾日人家推薦我收的,我想著你喜愛這類有紋的白玉,便拿來給你瞧瞧。”她說罷,揮揮手豪爽道:“我對白玉一竅不通也不特別偏愛,蘇大哥若喜愛便收下罷。”


    蘇珩掃了一眼,奇異道:“這是西南的佛臉玉吧?聽說這玉炒到了兩三千兩的高價,競奪者眾,還有價無市,是搶不到的寶貝呢。”


    小琬笑道:“不是的,這是仿品,百兩不到。”


    這玉成色絕佳,裂紋渾然天成,摸著溫潤滑膩,絕不可能是仿品。蘇珩心下有底,卻並未戳穿她,隻拍開一壇封泥,也不管是什麽酒,仰頭便灌,一壇酒落了半壇在桌上。


    他平日甚少飲酒,真有小酌也適可而止,都用小杯盞,可今日他總是心頭難受,刻意放縱自己。


    未消多久,蘇珩已酒酣耳熱。


    “你知麽,那時,是我先識得如玉的,那時我一無所有,她是第一個同我攀談的名門貴女......”蘇珩雙手叉腰,“可是當時我膽怯,自卑,顧忌著身分不敢親近她,還發生了驚天變故,那時我深刻認識到自己的懦弱與無能,便更加膽怯與自卑,於是拒絕她的好意,轉身迴了蘇家......我一離開,沒過多久,便聽見了她成親的消息。哈,對方是一個潦倒落魄的窮鬼,無權無勢無功名,與我同樣出身商賈之家的尋常百姓,不,認真說來,條件還差於我......早知她不介意選擇如此的對象,我為何要遠遠避走!?”雖是一股腦兒的傾吐苦水,他的神色卻再認真不過。


    “蘇大哥。”小琬哭笑不得地把他拉離梧桐樹,“別老對著樹幹說話,它聽不懂。”


    “唔。”蘇珩掙脫她,轉頭便又迴到梧桐樹麵前。他一本正經地拍了拍樹,“聽說如玉喜歡海棠,你說,她會喜歡那個海棠園麽?我買下了那個海棠園,把花草都整理了一遍......就是不知隔壁是誰那麽可惡,硬是出了幾倍價搶走了我一半的花園地......”


    “那個李自在,究竟是哪根蔥蒜,至今也沒能見上一見......”


    “蘇大哥。”小琬看著他發苦的臉,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發疼。


    蘇珩今日特別失常。十二月十五是如玉成親的日子,他不喜此日,總是在前一晚喝得大醉,然後隔日睡掉一整個白日,權當沒有這日。而今年他格外難受,原因無它,就在幾日前浣南李家二當家李自在帶著如玉迴了雍京。


    莫名冒出的李自在始終是蘇珩心裏的一道檻。


    他一直想看看如玉選擇的人是什麽模樣,可李自在成親之後遠走浣南,他壓根兒沒機會拜見人。


    此番李自在迴京,蘇珩以談生意為由約見他,卻被他以陪伴愛妻、紀念成親等的理由給婉拒了,蘇珩難受得很。


    很快地他便不勝酒力,倒在一旁。


    小琬四下偷看了一眼,見並無路過的家仆,也不喚人過來,自己將蘇珩攙扶到了客房裏。


    她扶著他躺上床榻,去灶房裏給他拿了一小爐燒好的熱茶過來,而後看看寂靜的客房與床榻上朝思暮想的人,忽然,鬼使神差地,她湊上前去,半彎了身,向蘇珩那兒傾下頭去,偷偷將唇......貼上了蘇珩的。


    在唇瓣相貼的那一刹,蘇珩睜開了眼。


    嚇!


    小琬被那烏亮的眼給嚇了好大一跳,慌張地退開身去。


    “嗯,頭好疼。”蘇珩難受地捂著頭。“顏小姑娘?這兒是哪兒?”他語氣如常,麵色不大好,神情仍有幾分迷蒙與恍惚。


    “這兒是我家,你喝醉了,我便讓翡翠她們扶你進來--”小琬說完便朝蘇珩告辭,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蘇珩在她離去後抹了下唇,若有所思地盯著門。


    良久,他輕輕歎息一聲,翻身下了床。


    他無心思在此處多待,趁著天色仍早出了小琬家。


    誰知人才走出門沒多久,便被人從後頸打昏,整個人昏死過去人事不知。


    等他再度醒來,已是隔日清晨,他發現自己全身不著寸縷,被丟棄在鏡湖一角,莫說錢財與識別憑證那些,就連敝體的衣服都沒有,在清晨的寒風中頂著朝露凍得牙齒直打顫。


    “天--”


    “哎喲,你終於醒了。”


    他的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蘇珩嚇到,驚跳起來,就見背後草地上趴了一個同樣光溜溜的男子。“兄弟,身板挺好啊。”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吹了一聲口哨。“那兒似乎也挺不錯。”


    “......”蘇珩掃了迴去。“哪裏,彼此彼此。”


    “聽說最近雍京出現采花大盜,會劫財劫色,而後將人棄置橋下......”


    “你這麽一說,我便想起來了,聽說還有采草大盜,與采花大盜相同手法,隻是受害者是成年男性......”


    兩人驚疑對視一眼,然後那男子雙手護胸,道:“我的貞節可還在,它是我娘子的!”


    蘇珩唔了一聲。“我的可也還在。”


    半個時辰後,兩個衣著破爛的男子出現在鏡湖路上。


    這是他們四下搜尋了許久才終於找到足以蔽體的衣物。


    “這兒步行迴雍京少不得要個把時辰罷。”蘇珩苦笑:“無銀子、無腰牌印信,無任何憑證,也別無他法了。”


    那男子的耳朵動了動,忽然朝他大大一笑。


    “這兒走迴市中心這腳該得磨破了罷,咱們可沒有鞋哪。沒銀子那便賺吧!至少需賺到夠數的車資才行。”男子拍了拍胸脯道:“空手賺銀子,這個我年輕時可擅長了。”


    “唔?”


    於是幾刻鍾後,鏡湖邊一間挺熱鬧的上好酒樓出現了兩名男子。


    此時大堂裏人生鼎沸,桌子坐了八成滿,僅餘幾桌空位,夥計們來去匆匆十分忙碌。


    男子在幾桌空桌上各自放了一些不起眼的東西。


    蘇珩正疑惑著,不久,有七八人進來,坐到了最大的那個空桌位上。


    待到所有人都落座,男子立刻走上前道,“抱歉,這位置我家主人已經占了。”他比了比先前自己擱在桌上的東西。


    “這個太不起眼了。”那桌的人道:“抱歉,不過能不能與你家主人商量一下換桌?”


    “這個麽。”男子支支吾吾道:“可是我家主人最愛這種大桌位,他吩咐我要替他尋好位置的,尋得好有賞,尋不好迴去可要挨罵領罰的。”他稍微加重了有賞與挨罵領罰幾字。


    “大家行個方便。”一位拍了下男子的手,順勢塞了點東西到他手中。“你也瞧見了,我們這桌還有老人孩子,移動不便,拜托兄弟多擔待些,再尋其它好位置。”實則最大的桌位便是此桌了,其它都是六人以下小桌。


    男子千為難萬為難地收下那銀兩。“行吧。”


    男子在其他幾桌如法炮製,手上的銀兩多到握不住了,還將它們塞入懷裏。


    等到他們出了酒樓,手上已經有十多兩銀子了。


    “瞧,這個好拐吧。”男子洋洋得意,他興衝衝地將蘇珩拉到一邊。“還有一個更好拐銀子的。”


    男子出了酒樓,跑到酒樓外頭擺攤的小販那兒,遞出了全部銀子,道:“兄弟,這兒可否租賃給我一個時辰?”那小販看著銀子眼神都發直了,高興地連連道好。


    於是男子便頂了一個時辰的攤子。


    街上很快傳來男子的吆喝聲。“客官們都來看看噢!神秘之箱!看一眼讓你大感所值!不枉此生!一次隻要三十文!”他的攤子上什麽沒擺,隻擺出了一個紙箱子,紙箱上麵有個洞,是讓眾人視物的。


    蘇珩萬分懷疑地看了眼那個箱子。


    男子製作箱子時並未避諱他,所以他知道那個破爛箱子裏頭寫了:什麽都沒有哈哈哈哈!附注:配合攤主演戲、讓下位客人相信此箱,下午便可找攤主退迴一半,十五文錢。


    蘇珩對那箱子的效果滿是懷疑。


    好奇心殺死貓,很快地,第一位客人上門了。


    他交了三十文錢,然後在男子一副“你賺到了”的表情中興奮地往箱子中一望--


    時間靜止。


    一炷香後,那位客人驚叫了一大聲。“值!值!這三十文花得太值了!哈哈哈哈!居然讓我見到了這樣的奇景異象!”


    男子朝他一笑。


    那旁邊其他好奇的人都圍個過來。


    有一便有二,很快地三四五六人都來了......


    於是小酒樓外瞬間出現一個奇景,一個拿著箱子的攤主與長長排隊的一條人龍......


    “太值了!我有生之年能看見此相,人生實在是再沒有遺憾了。”


    “超級值啊!果然如同大家所說的精采!”


    人群越積聚越多,等到一個時辰到了,男子與蘇珩已經進帳約莫三、五十兩了。


    “好--”正當男子覺得差不多,該結束這坑人的生意時,忽然有一隊捕快闖入,不由分說架起男子與蘇珩。


    “便是他們二人側涉嫌在巷口擺攤糊弄、詐騙人。”檢舉的是第一位說值的客人。


    “跟我迴一趟京兆尹吧。”捕頭見男子那模樣,便將男子與蘇珩一道帶走。


    “江南蘇家蘇珩,蘇當家。”京兆尹麵沉如水,“而你,浣南李家李自在,李二當家。”他狂飆道:“蘇家不是江南首富麽?李家也是浣南首富巨賈吧,啊?兩位坐擁萬金的當家,好端端的生意不做,跑來蒙騙路人幹這種不入留的勾當營生?”有錢人家的想法,他猜不透。


    李自在訕訕地垂著腦袋,後知後覺詫異道:“你便是蘇珩?”如玉偶爾提起的故交,竟是如此貌美青俊的年輕人?


    “不錯。”蘇珩更是詫異至極。“你是李自在?”如玉的夫婿!?這個吊兒郎當的男子?


    兩人對視一眼,心下各自震驚。


    “善!既然你們互相認識了,那麽,”京兆尹重重咳了一聲。“兩位可以解釋一下擺攤坑人的行為麽?”


    “......”


    兩人很快地老實交代了緣由。


    這時,衙門的訟師匆匆從外進來,他身後還帶著如玉與小琬兩人。


    李自在與蘇珩被抓時便各自派人迴去通知了,李自在出了此等意外自是要通知如玉的;而蘇珩府上無人,但他怕小琬以為他失蹤,於是也譴人通知了她。


    兩人一收到消息,便急匆匆趕赴過來,碰巧與衙門訟師在門口相遇,三人便一道進來了。


    那訟師一見蘇珩與李自在,竟是比如玉與小琬都還要激動。


    “大人,便是此二人啊!”訟師激動道:“今年朝廷發不出薪俸,您不是將京城中央的那一大座海棠園給發賣了好湊足給捕快們的薪餉麽?”那海棠園賣了半年之久都乏人問津,最近半個月忽然來了兩人,本來蘇珩是最先說好的,李自在晚了一日,可架不住他開出三倍價,在京兆尹如亟需銀兩的時候,他妥協了,硬是違反道義與道德,將海棠園分了一半賣給後麵出價的李自在。


    其實便是蘇珩的開價都是高了,他們本來便也抱著姑且一試的心。


    京兆尹挑眉道:“哦?”


    如玉也驚道:“海棠園?”


    “娘子,是呀,你不是最愛海棠了麽,既然此番要迴京久居,我便給你買了座海棠園。”李自在溫聲道:“今後不必再到鏡湖那兒賞花啦!在自己的園子裏就行了。”


    “那個,挺貴的吧?”如玉瞪大眼。“我記得是天價,爹本欲買給我的,詢價之後便放棄了。”


    “不貴不貴。”李自在隨口道:“但凡你喜愛的,全都不貴。”他打死也不會讓如玉知道,為了搶園子,他砸了血本開了往常三倍的高價。


    訟師在一旁附和:“李二當家有心了,京兆府代京城百姓感謝李二當家。”說罷又看了下蘇珩,蘇珩還來不及阻止他,便聽見他說道:“蘇當家也是有心了,買下園子說也是為了送給心上人討她歡心,湊巧的是,蘇當家的心上人可同樣也喜歡□□色的海棠呢。”


    他話一說完,氣氛一時尷尬凝重起來。


    蘇珩麵色有點白,正想著該如何帶過這個話荏,忽然,小琬衝上前來,拉著蘇珩衣袖,高聲道:“哎呀,我最喜歡□□色海棠了,謝謝蘇大哥!”說罷又語帶欣喜道:“什麽時候,一塊兒去海棠園走走罷。”


    “嗯。”蘇珩低低應了一聲。


    他看著李自在,忽然笑了,差點兒笑出淚來。


    這是一個與他想像的截然不同的人,跟宇文玨天差地遠。


    他到現在舉止言行都還下意識多少會模仿宇文玨那種文質彬彬,然而她選擇的人卻半點不像宇文玨。


    蘇珩滿心澀然地撇開臉,卻見小琬那來不及避開的、一臉苦澀的凝視,眼裏有著不容錯任的專注與深情。


    人生八苦,求不得最苦。


    那個瞬間,蘇珩心中閃過一抹同病相憐的心疼。弱水三千,他們偏偏追逐著求不得的人。


    “下月初一吧,我休息。”


    “什麽?”小琬沒有聽清。


    “一塊去海棠園散散心。”蘇珩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文到這裏正式完結啦,祝大家期待的好事都能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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