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方才給如玉三人帶路的老夫子迴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諸位今日能前來,國學堂萬分榮幸。隻今日詩畫會席位全滿,還請各位見諒。”


    此言一出,候客亭嘩然。


    “全滿?”一名小娘子出聲問道:“按往前慣例少說都有數十空席,今日前來車馬數量與先前相去不遠,怎會全滿?”


    “今日有貴客到訪。”老夫子說完,目光在候客亭中一一掃過眾人,最終落定在如玉身上,“顏姑娘,請隨張某入席,顏閣老正等著您。”


    如玉在眾人或羨或妒的目光下隨著老夫子走出候客亭,穿過水榭迴廊,來到詩畫會的主院。


    今日的詩畫會不同往常,視野最佳的正院簷廊下原先是六位點評官的位置,可此刻那正中隻擺了一方大席,席上的人一身正黃錦袍,金色繡紋九龍舞天,正是大雍帝。


    前世大雍帝並未參與詩畫會!


    顏凜、謝震遠與幾名大臣坐在他左右下首處,再下去才是點評官們的席位。


    顏凜那兒,如玉自然是不能去的,老夫子將如玉帶到了主院花園處,女眷們幾乎都聚集在此。


    此時眾人都差不多入席坐定了,就等著開場,如玉一進來,所有人的目光便齊齊落到她身上。


    “如玉,這兒,與我同席吧。”


    如玉的手帕交之一,禮部尚書李潛的次女李朝歌欣喜地招唿如玉。數日未見,她實在掛心如玉,如今見了人氣色紅潤,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不遠處,李婉兒哼道:“到現在還巴著人,不怕壞了自己名聲,耽誤了議親?也不看看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避得遠,二妹著實沒個眼色。”李婉兒與李朝歌都是李潛嫡女,李婉兒生母早逝,李潛續娶才有了李朝歌,姊妹兩並不親。


    李朝歌看了眼坐到陸無雙身旁的李婉兒,不甘示弱道:“姊姊倒是個有眼色的,也不知背後成天嘴裏罵著陸賤人的是誰。”


    李婉兒趕緊對陸無雙道:“休聽她瞎說。”


    陸無雙半點兒也不關心李家姊妹,她的全副心神此時都放在如玉身上。


    這幾日陸無雙也不好過,她向宇文府遞過幾次拜帖都被迴絕,心上人與人有私的流言字字句句紮在她心窩上,難受非常。方才在馬車上她不好發作,顏如玉,你竟還敢帶著姘頭出門,自個兒不要臉便怪不得人了。


    陸無雙盯著朝她們這走來的如玉與如玉身後的蘇珩,道:“哎喲,這位小郎君好生麵熟啊,在哪兒看過呢......”


    她的婢女海棠一旁提醒道:“小娘子,這是前幾日酒樓的那位......”


    “哦。”陸無雙恍然大悟道:“想起來了,前幾日我上酒樓吃飯,正巧遇見如玉與一俊俏的小郎君在幽會呢,就是這位沒錯了。”她語帶欣賞:“這小郎君形容秀美,舉止翩翩,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如玉真是福氣不淺。”


    海棠低聲說:“小娘子,他是貧民窟的乞兒,就在食街上乞食為生,也做些不入流的訛財勾當......”


    陸無雙叱道:“說個什麽渾話,別汙蔑了小郎君,這兒大家都在看著呢。再說如玉怎會同個身分低賤的乞兒私會呢。”


    海棠急道:“是真的,他叫蘇珩,京城大街上無人不認識他,小娘子打聽一下便知。”說罷將聲音壓得極低,“最近那乞兒從貧民窟消失了,街頭傳得沸沸揚揚說他這是被顏家小娘子瞧中,攀附上高門了,與過去那狼狽窮酸樣雲泥之別。盛傳他與顏家小娘子同寢同食同進出的,不知真假。”


    雖是主仆二人的談話,但陸無雙身分尊貴,周圍的貴女們哪個不張大了耳朵留意她們這兒的動靜,一番話很快地被眾人聽了個仔細。


    李婉兒為了補救方才李朝歌的那句話,緊跟著驚唿一聲:“怎麽可能呢,那顏如玉不是才同宇文侍郎鬧出了那樣的事麽?”她十分會察言觀色,一直是小圈子裏最得陸無雙心的一個。


    陸無雙以帕捂著嘴,也驚唿道:“啊呀,我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宇文侍郎明明是去查案的,莫不是那孩子是這乞兒的,宇文侍郎趕巧著撞上了罷?”


    她這樣一說,附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有人開始附和。


    李朝歌呸道:“一群道聽塗說,胡說八道的,淨會閑言碎語,也不知來參加詩畫會還是手帕會。”


    陸無雙斜斜睨了她一眼,“敢做還不許人說了?至於是不是參加詩畫會......你待會便知。”


    這時如玉已經帶著蘇珩過來,她在陸無雙前頭站定道:“陸無雙,你有本事便衝著我來,別一天到晚拿蘇珩說事!”她一字一句道:“此生此世我絕不再忍你!”


    說完她四下環伺,見李朝歌那隻有她一人,幾個玩得好的姊妹都坐遠了,紛紛避開她的目光;其餘人有的眼帶同情有的幸災樂禍,隨著陸無雙帶起的風頭朝著她與蘇珩指指點點,不禁心火頓起。


    原以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刀槍不入的,但一聽見蘇珩被人非議她就不行了,忍不住心底那股憤怒。“究竟有沒有小產,找個大夫來當場診治就知道了,如玉願意接受公驗清白,若我是清白之身,陸無雙,你要當眾向蘇珩認錯道歉!”


    話音一落,眾人紛紛抬頭。


    “如玉,別衝動!”李朝歌緊張地給晚畫使眼色,示意她帶如玉過來坐下。“先過來坐下!”


    公驗固然可以自證清白,但那對女子而言,尤其她們這些貴女,這是多麽大的羞辱。


    蘇珩垂下的手握緊了衣袖。


    “好了好了,詩畫會都要開始了,都消停歇,別擾了恭親王妃的清淨。”較遠的一處雅席上,定遠侯夫人出聲打斷她們。今日大雍帝偕林貴妃親臨國學堂,她們幾個侯夫人收到消息匆匆趕來參與,是花園這兒份位最高的,若這些丫頭惹出了什麽事她們得擔下一二。


    恭親王妃微笑,“無礙,小孩們拌拌嘴也是熱鬧。”她看了看如玉,和藹道:“顏閣老家的,公驗之事並非兒戲,莫因一時氣話而衝動,快入席坐著。”說完又看向如玉身後的蘇珩。“隻是,這位不能一同入席。”


    定遠侯夫人見如玉的疑色,暗暗覷了眼陸無雙,道:“若這位真是無籍無貫的乞兒,按規矩是不能進國學堂的。”


    蘇珩朝定遠侯夫人一拜,道:“小的見過定遠侯夫人。小的學識不豐,卻也有向學之心,曾在學堂外偷聽夫子說過一句--”他輕聲道:“有教無類,童子羞於霸功,見德思齊,狂夫成於聖業。”


    他這話其實有些失禮,不過定遠侯夫人沒有計較。“若是平時便也罷了。但此場詩畫情況特殊,不容得出半點岔子,要怨便怨你那低賤的出身罷,便是顏家小娘子的親隨也不能放水,閣下請離開吧。”


    蘇珩隱於袖中的手攥緊了內袖,隱隱發抖著。他雖沒臉沒皮慣了,一向也不在意別人冷臉,但此時他若是這樣被趕出去了,讓如玉顏麵何在?讓她如何自處?她已經被說得那樣難堪了,他怎麽能讓她再多落人話柄。


    定遠侯夫人道:“請吧。此時你自己出去,總比待會兒我叫人趕你的好。”


    蘇珩僵立當場,修剪得十分齊整的指甲因為用力過猛,摳入了掌肉裏,隱隱沁出血來。但他渾然不覺痛,看向一臉關切焦急要找定遠侯夫人找說法的如玉。


    雖然隻認識沒多久,雖然他不解這小娘子待他的好從何而來,但他不否認地喜歡顏家與她,她總給他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彷佛上輩子認識一般。流浪街頭的這幾年,京城這麽多公卿子女,她是第一個不輕賤他,平視他與他一般談笑的人。


    “來人!”


    蘇珩看著遠處過來的幾名夫子與護衛,終是做了一個艱難無比的決定。


    “快將人請出去--”


    “隻要有身分便可以了罷?”蘇珩避開要架住他的一名夫子,探手入懷拿出了一麵腰牌。他掌心一片血色,手有些發顫。


    “小的是江南蘇家,蘇衛蘅第五子,蘇珩!”


    江南蘇家!


    所有人全都側目過來,連陸無雙都驚掉了下巴,原本略為混亂的場麵一時鴉雀無聲。


    江南蘇氏,大雍朝第一大皇商,南方首富,經營脂粉布料的最大商行,也做鹽與金色塗料的特許生意。蘇家祖輩是開國元老、大雍朝唯一的異姓侯,江南原是蘇家封地,後來功高震主,被收迴了封地與世襲爵位,但官家以特許鹽司作為補償,並禦定他們為皇商,蘇家子弟為避其鋒芒而不再出仕,致誌從商,但先祖名望擺在那,儼然也是與京城幾大家族分庭抗禮的世家大族。


    蘇衛蘅是這一代的蘇家家主。


    若他真是蘇衛蘅嫡子,別說貴女們的隨從小廝,他這出身可比席上許多貴女還要來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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