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爺,您腿骨還傷著,加個墊子吧。”


    “不必。”


    護國寺的佛案前,一個形容枯槁的清臒老人端正跪坐地上,雙手合十虔誠地誦經,麵前擺放著一遝堆疊得高高的紙,那是他過去一年每日抄好的經文。


    這是他數十年來雷打不動的習慣,每日會抄上一時辰的經文,在清明這日拿到護國寺誦經祈福,然後帶去宇文家祖陵旁一個小黃土坡前燒了,風雨無阻。


    宇文玨跪滿三個時辰,把那熟爛於心的經文誦完一千遍,這才踉蹌起身。


    他的義子宇文玉趕緊上前攙扶,宇文玨見他眉頭深鎖,道:“溫之,你若不耐,先迴府便是,我自己一人無妨。”


    “父親,早春冰雪未融,正是大寒時節,如今您病得如此嚴重,祖陵那便不要去了吧,總歸身子要緊。”


    宇文玨搖頭:“我沒有多少時日了,也不知能否撐滿七七四十九年,但隻要我苟活一日,便要替她積累福澤好換得來世安穩。”


    宇文玉不忍,道:“父親,輪迴與神鬼之說誰又真真見過呢,興許國師當時隻是尋個由頭讓你支撐下去罷了。大夫說您受不得寒、受不得累,義母泉下有知也必然會心疼的。”


    宇文玨是翻手雲覆手雨的兩朝權相,他年輕時曾有過一妻一妾,後來雙雙香消玉殞,此後未曾再娶,多年來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埋首於朝堂公務之中,是清流一派的文人士子最為推崇的對象,在百姓間聲譽亦佳。


    隻有宇文玉知道個中緣由。


    也許那些在風月之事上嚴以律己的人心中,都藏著那麽個無法忘懷並且挽迴不了的人與遺憾。


    他當初會被宇文玨選中,並非才氣學識勝過百家講堂來參選的其他孩子,而是他隨了柔然生母的茹姓,單名玉。


    茹玉,如玉。


    其實他是一票孩子裏最差的一個,是生母再嫁前花光所有積蓄走後門才被塞進徵選的,被排在最後一個見宇文玨。那幾年宇文玨陰晴不定,性格不好,前麵的孩子哭著走出來,他當時很害怕,說話都帶著顫音,宇文玨一聽他的名字卻笑了。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好名字。”他微笑著,眼裏卻是滿溢的悲傷。


    然後宇文玨把他帶迴了相府。


    “她不會心疼的。”宇文玨笑得咳了幾聲,上氣不接下氣,“倘若她還願意為我心疼......那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父親!”


    “沒事。”


    宇文玉捱不過宇文玨堅持,隨同他去到了宇文家的祖陵。


    他們沒有進去陵地,在祖陵旁的黃土坡外停了下來。


    宇文玨拿出白棉巾,細細地將黃土坡上立著的小墓碑擦拭乾淨。他雇了數人打掃照看宇文家祖陵,獨獨這個小墓碑從來不假他人之手,得了旬假便來打掃。


    墓碑上刻畫的那人,眉目溫柔,笑容清淺,依稀是當年鏡湖初見的模樣。


    他們相遇在彼此最美好的年華,彼時的他卻沒有足夠成熟與圓融的胸襟,來妥善處理好他們的感情。


    “溫之,如若你有了想終老一生的人,那便好好善待她,一定不要被世俗蒙蔽了眼睛。”宇文玨擦完了墓碑,以拇指腹輕輕摩挲著那人的眉眼,“我大抵是撐不了多久了......以後你埋葬我時,記得,把我的衣冠放入棺郭埋到祖陵裏,把我的屍骨埋在這兒。”


    生前他未曾與她同衾,但求死後能同穴。


    如玉,如玉。


    宇文玨驟然心尖一痛,捂著胸口昏死過去。


    天邊暮色,寒鴉數點,滿目白雪無垠,黃土坡上的孤墳終於等來了另外一人。


    人間悲歡離合,日月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啊!”


    如玉驀然驚醒。


    她驚恐地咳了幾聲,劇烈地喘息著。


    “小娘子。”一旁隨侍的晚畫趕緊拍了拍她的背,待她好些了又急忙去端來熱茶水。


    小娘子自從前些日子在湖邊跌倒,便經常作這溺水的噩夢,怎樣都睡不安穩,一月有餘了仍不見好。


    “小娘子,要不去護國寺收驚去厄,找國師看一看吧。嬸娘說的有理,或許這是那日在池邊沾上了什麽呢。”晚畫擔憂地看著如玉。


    如玉好半天才從滅頂窒息的恐懼中緩過神來,一抬頭對上晚畫那憂慮的神色,搖頭笑道:“國師最愛訓人了,跟爹一樣,逮著就愛罵我呢,這迴肯定又要訓我潑皮貪玩、偷溜去鏡湖一事了,想到就耳朵疼,不去不去。”


    “誰讓小娘子貪看好顏色。”晚畫無奈:“居然看宇文侍郎看得跌跤了,的確是該訓訓。”她與如玉同齡,是如□□母的女兒,兩人自幼一起長大,情同姊妹,說話也沒個顧忌。


    如玉聽見宇文侍郎幾字猛打了個寒顫,她望了眼窗外白亮的天色,道:“哎呀別提那事了,煩心哪,趁著下午天晴,咱們上街去玩兒吧,唔,先去食街轉轉!”


    晚畫瞋了她一眼,隻當她臉皮薄害羞了。


    威遠侯府就在京城中心三條街開外的布衣巷中,都不用乘轎子,走著便能到熱鬧的中央大街。


    如玉熟門熟路地帶著晚畫溜到中央大街岔出去的小食巷中。


    顏家是雍京古老的世家大族,到了這一代一門五進士,詩禮傳家,獨獨她爹顏凜棄文從武,戰功赫赫,成了威遠大將軍。此時他還在邊關戰場上對戰迴紇,再有一年才會加官晉爵,賜地封侯。


    前世就是在他封侯之前的這一年,她在鏡湖初遇宇文玨,兩人結識,互許情意,而後宇文玨托她大伯上門說親。宇文玨科舉那年正是她大伯主考,她大伯算是他的恩師,對他的才學人品讚譽有加,十分看好,雖他隻是個六品戶部侍郎,但家世清白,又是宇文家嫡長子,前途坦蕩光明,顏家便同意了這門親事。說來這議親的時機也是趕巧了,若是她爹顏凜已然封侯,必定會給如玉尋個更高的門第,但此時他仍是威遠大將軍,宇文玨也算是勉強配得上如玉了。


    上輩子他們定親之後,宇文玨因揭發了一宗貪汙舞弊案,反被人誣陷了謀逆的罪名,他走投無路在大理寺詔獄中想方設法給顏家遞了求救信,她爹卻拒絕出手並立刻退婚,翻臉無情,將他與顏家撇清得一乾二淨。


    重活一世,如玉自知無法幹涉她爹的朝堂事,謀反是滅族大罪,莫說愛女,她爹身後還站著一整個顏家,他做下的決定其實誰都能理解。


    隻是理解歸理解,當那個被拒絕的人換成自己的時候,卻未必能接受。


    宇文玨的怒火與後來的那些......她也是能理解的。


    她爹數年後被人以同樣手段栽贓陷害,被逼得不得不求助宇文玨,她直到死前才意外得知,那栽贓陷害她爹的正是宇文玨本人。


    同樣的理解歸理解,作為他妾室那幾年那些訴諸無門的委屈與辛酸苦楚,她無法承受,也不想再嚐一遍了。


    愛太傷。


    太傷。


    她不恨他,但難免怨懟,對他的感情也早在那幾年中被現實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重活一世,她隻求安穩度日,離他離得遠遠的,將那些年她失去的大好時光全都享受迴來!


    自從作為人妾,她未曾踏出過相府大門半步,連迴門探望自己的爹娘都無法。


    如今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她堪堪十五,她要看遍天涯風景,走過四季輪迴,腳踏萬傾碧波的草原,頭頂浩瀚無垠的星海,遠離他與京城,去尋覓自己的一方天地。


    宇文玨,此生陽關獨木,再也不見!


    “小娘子,你等等我呀。”晚畫在後頭氣喘籲籲追著如玉。


    顏凜並不拘著女兒,如玉自小沒少跟著一眾堂表兄弟胡混,三日不打上梁揭瓦,身子皮實,體力好得驚人,半點沒有別人家小女兒我見猶憐弱柳扶風的姿態,晚畫總是跟不上她的步子。


    “晚畫,你該減減身子啦,我也好給你說親去。”


    “小娘子!”晚畫麵色一紅,“說的什麽跟什麽呢!”


    “那日是誰跟在我身後跌跤的呀?”如玉戲謔道:“說我看人入迷,你這又是看上哪家公子啦?”


    晚畫跺腳,“那是給小娘子絆得!”話雖如此,她的腦中卻閃過宇文侍郎的親隨葉九那清俊的麵容。


    晚畫暗想,可要尋個日子去月老廟給小娘子與宇文侍郎求個姻緣才好,那日宇文侍郎那含情脈脈的凝視與小娘子羞赧的微笑她可是一個不落地看得分明,一個是豐神俊朗的翩翩公子,一個是姿容無雙的清秀佳人,真真一對璧玉人兒,天造地設,兩人若成了,那她與葉九......


    來日可期啊。


    “晚畫。”


    “啊?”晚畫迴神,就見如玉雙手叉腰瞪著自己。


    “快跟上哪,巷子中央都能傻站著,待會遭撞了可別說是我的人哪。”


    晚畫扮了個鬼臉,“小娘子忘啦,我們出門惹了禍一向報說是大公子的婢女的。”


    “沒有‘我們’隻有‘我’,也就是你,出門會惹禍......”如玉朝她扮了個更醜的鬼臉迴去,“我可是很乖的。”


    晚畫頭頂數隻寒鴉飛過。小娘子這話說反了吧。


    如玉看著晚畫無言的表情哈哈大笑。


    啊,她都忘了她交代過晚畫闖了禍就報大哥的名堂了。


    十五歲以前的事她都已經記憶不清了,即便重迴十五歲,那幾年看人臉色的小妾生涯早已把她搓揉得疲憊不堪,再也迴不到純真無憂的懵懂歲月了。她足足適應、演練了一個多月,到現在言行舉止才有了點芳華少女的天真模樣。


    如玉笑著笑著便笑出了淚來。她很快地抬袖拭去那抹溫熱,道:“好餓呀,快些走,咱們吃冰糖葫蘆、桂花蓮藕、豌豆黃、香辣蟹、糖醋鯽魚、脆皮燒鵝、醬豬肘子去!”


    “......”這也忒多了點,晚畫頭頂又是幾隻寒鴉嘎嘎嘎。


    她搖頭失笑追著如玉而去。


    如玉與晚畫並未發覺,小巷中央的雍京酒樓二樓憑欄處,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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