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涼坐在自行車後,打量著早已陌生的縣城,這個年代的縣城真是破舊,低矮的房屋,狹窄的街道,車輛稀少,人也不多,最讓人滿意的就是街道兩旁蔥蘢成陰的法國梧桐,可惜這些樹也保留不了多久,等到城市重新一規劃,這些樹木首當其衝被規劃掉了。


    一路上還碰到了幾個騎車賣冰棍和涼粉的小販,吆喝聲餘韻悠長,高涼有種坐時光機迴到了從前的感覺。熱風迎麵而來,將李俊偉的白襯衫吹得鼓了起來,撲到高涼的臉上,有一股淡淡的汗味,不難聞,但高涼還是將草帽往前拉了拉,用帽簷和衣服之間隔出了一段距離,以免衣服再撲到臉上。


    李俊偉突然說:“還有幾天出高考成績了,你覺得有把握嗎?”


    高涼愣了一下,父母是端午節出事的,離高考不到二十天,意外發生後,高涼整個人都崩潰了,每晚都以淚洗麵,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哪裏還有心思去學習,要不是高考早就報了名,她估計連考都不會去考。“我考不上的。你肯定沒問題,能考上的。”李俊偉比高涼大了一歲,小時候跟著母親隨軍,迴來上學時遲了一年,和高涼同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高涼知道自己沒考上,李俊偉是考上了的,還是一所醫學院,不過後來因為一些事,他並沒有順利畢業,而是中途退學了。


    李俊偉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借你吉言,希望真能考上。我可不想複讀,複讀太痛苦了,我哥有個朋友複讀了三年,頭發掉得都快禿頂了,不會知道今年考上了沒。我可不想變禿子。”


    “別擔心,肯定考上了,不會複讀的。”高涼隻是順著對方的話安慰,她也不能告訴他確實是考上了,就算是說了,李俊偉也不會相信。


    李俊偉又說:“你如果沒考上,是打算找事做了嗎?”


    “嗯。”高涼隨口應道,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如果明天一早醒來,自己還是在這個世界裏,她才會計劃去做點什麽。


    縣城不大,火車站也不遠,騎車不用半個小時就到了。火車站還是記憶中那麽破敗,站前廣場非常狹窄,水泥地板被踩得坑坑窪窪的,晴天一層灰,雨天一地泥水。高涼跳下車:“謝謝你,俊偉。”


    “不客氣,順道而已。”李俊偉將車子推到車棚裏,給了看車的人五分錢,對正朝售票廳走去的高涼說,“要不要我幫忙?”


    高涼迴頭朝他自信地笑了一下:“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這是高涼家裏出事之後李俊偉第一次見到她笑,高涼長得眉清目秀,跟兩個妹妹比起來,模樣不算出色,但她長了一口漂亮整齊的牙齒,笑起來的時候左邊臉頰還有一個明顯的酒窩,特別有味道,高涼是個動感美女。李俊偉站在太陽地裏,看著高涼離去的背影,有一股想叫住她告訴她要多笑一笑的衝動,然而他隻是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來。


    李俊毅坐在候車室門口等弟弟送飯都等得前胸貼後背了,見他來了還站在太陽地裏發傻,忍不住叫了一聲:“俊偉,幹嘛呢,趕緊過來!”


    “來了,哥。”李俊偉迴過神來,趕緊朝自己哥跑去。李俊毅是李俊偉的哥哥,20歲,長得比李俊偉還要高大,身高1米82,他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這段時間太陽曬得有點多,偏向於古銅色了,長相跟弟弟不同,李俊偉像媽媽,膚色白皙,比較俊秀,李俊毅則像爸爸,膚色較黑,五官深邃,輪廓剛硬,非常具有男子氣概。


    李家的兩個孩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極端,李俊偉從小是個乖學生,成績好,聽話,一直以來都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提起來人人羨慕;而李俊毅則是跟弟弟完全不一樣的反麵教材,從小逃課、打架,後來抽煙、早戀,提起來人人搖頭,不過李俊毅也很聰明,就算他逃課無數,居然也能考上高中,不過碰到萬人擠獨木橋的高考,他就沒這個幸運了,三年前落了榜,不願意複讀,也不願意聽他爸的安排去參軍,他爸一氣之下不管他了,任由他自生自滅。他自己找了很多事做,但都幹不長久,至今都沒有一份正式工作,最近正在火車站幹搬運。


    李俊偉有些不明白他哥的想法,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路,為什麽不願意走,不管是複讀考大學還是去當兵,都是極好的出路,然而他哥卻不屑一顧。有一次兄弟倆聊起這個話題,李俊毅說了一句話“不自由,毋寧死”,李俊偉覺得有些他哥說得有些誇張,至於嘛,不過他也很佩服大哥身上這股子豪氣,特別男人。


    李俊毅接過弟弟遞來的鋁製飯盒,打開一看,裏麵裝滿了米飯和菜,其中還有幾塊紅燒肉,他咧嘴一樂,露出整齊的大白牙:“奶奶還是做了紅燒肉。”今年國家決定放開市場價格,推行物價改革,由市場來決定商品價格,預計物價在未來五年內總共上漲70-90%,結果政策一出,人們都認定物價要上漲,發了瘋似的往家裏屯東西,李俊毅奶奶就買了一袋一百斤的鹽在家。生鮮類物資也在上漲,豬肉也不好買,今天還是他一大早去排隊才買到了一斤五花肉。


    李俊偉見哥哥狼吞虎咽吃得香,便說:“哥,我去售票廳看看。”他想知道高涼的票退了沒有。


    李俊毅頭也不抬地說:“哦,去吧。”


    高涼告別李俊偉,直接去了車站的售票廳。還沒到上班時間,簡陋的售票廳裏已經有了不少人在那兒等著買票,當然也是為了避暑,然而裏麵沒有風扇,人又多,簡直跟蒸籠一樣,跟室外沒什麽兩樣。


    高涼記得鄧興華說了現在火車票難買,她看見買票的人這麽多,也許可以不去退票口就能把火車票轉手出去,這樣還可以省下手續費。她站在售票廳入口處,掏出車票,確定了時間和地點,小聲地問蹲在門口用報紙扇風的中年男人:“大叔,你要去哪兒?我這兒有一張今天晚上去廣州的火車票,我不去了,想轉讓出去,你要嗎?”


    這個年頭坐火車的,除了短途探親訪友的,大部分都是南下或北上淘金的。那個中年男人衝她搖了搖頭:“我要去上海,不需要廣州的票。”


    不過高涼的話已經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去哪兒的票?”“幾點的?”“有幾張?”“多少錢?”


    高涼說:“今天晚上九點半去廣州的票,就一張,我原本打算去廣州的,家裏出了點事,我不去了,所以想把票退了,按原價二十二塊五毛轉讓,有需要的嗎?”


    有人說:“你怎麽不去車站退?”


    高涼很坦然地笑了笑:“車站不是還沒上班嗎。而且車站退票要扣手續費,我缺錢,不想扣手續費。”幸好這個年頭的火車票不是實名製,票給誰都能上車。


    然而問的人多,買的卻沒有。高涼皺了皺眉,她以為會很快脫手,沒想到這麽不順利。這時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什麽時候的票?去哪裏的?給我看看。”


    高涼捏著票給對方看了看。對方看清票,問:“多少錢?”


    高涼說:“原價賣。”


    對方爽快地說:“我買了。”說著掏出錢包開始數錢。


    高涼鬆了一口氣,總算是把票賣出去了,結果當她剛一手剛將票遞過去,另一手接到對方手裏的錢時,胳膊突然被人左右一抓:“稽查,老實點,不許動!”


    高涼一驚,左右一看,發現自己被兩個中年男人抓住了胳膊,而跟她買票的那個男的也被抓住了。周圍剛才還在看熱鬧的人全都散開了,仿佛看什麽瘟疫一樣看著高涼。高涼一邊掙紮一邊說:“放開我!你們為什麽抓我?”


    抓她的一個人兇巴巴地說:“哼,就是你們這些投機倒把的票販子在擾亂市場秩序,跟我去見站長。”


    高涼很快就明白過來,自己這是被當成黃牛黨了,她趕緊放低了姿態:“叔叔,我真的不是票販子,我就是想轉掉自己的票,我隻有一張票啊。而且還是原價轉的,並沒有賣高價票。”


    買票的那個男人也嚷嚷:“我錯了,同誌,我再也不買票販子的票了,求你們放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


    之前說話的那個男人喝了一聲:“少廢話!有話跟我們站長說去。”


    李俊偉過來的時候,恰好就看到了高涼被抓的這一幕,他吃驚地看著高涼被帶進了火車站,追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麽,然後轉身就往候車室跑,李俊毅的飯還沒吃完,就看見弟弟氣喘籲籲地跑迴來了:“哥,哥,出事了,快去救人!”


    李俊毅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怎麽迴事?”


    李俊偉上氣不接下氣:“是、是高涼出事了。她被火車站的人抓走了,去見站長了。”


    李俊毅皺起眉頭:“火車站的人抓高涼幹什麽?”


    李俊偉拖著他哥的胳膊:“邊走邊說。高涼來退票,想把票轉給別人,結果被當成票販子抓了。”他三言兩語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李俊毅明白過來,將手裏的飯盒塞到弟弟手裏:“我知道了,你在這兒等我,我去看看。”最近火車站出現了很多黃牛黨,從車站原價買出車票,然後高價賣給那些需要的人,有人投訴到了省火車站,省裏最近正在命令人嚴查呢,高涼這是撞槍口上了。


    高涼被帶進了火車站,一路上她已經冷靜下來了,這種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往大了說就是投機倒把,這個年代可是要坐牢的,往小其實也沒什麽,一個窮苦的女孩子,為了省下退票的手續費而轉賣自己的車票而已,如果管事的人動一點惻隱之心,她頂多被教育一番就放出去了,隻是不知道她會遇到什麽人。這會兒她有點後悔,不應該為省那點錢去賣票的。


    如果這是個夢,倒是沒什麽可怕的,最怕的是這不是夢,而是真實的。要是那樣的話,萬一自己坐了牢,弟弟妹妹們要怎麽辦?她不僅沒幫上他們的忙,反而給他們添了麻煩。高涼想到這裏十分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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