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變得大了起來,如白色重帷,輕盈連綿。


    莫不離呆呆地坐在大石上,麵上已然再無表情,就如一具失去了活氣的屍首,身外發生的一切都影響不到他。


    秦素轉開視線,無聲地籲了一口氣。


    這個前世今生都在謀算著別人的人,如今,也終是嚐到了被至親之人謀算的滋味。


    這是他罪有應得。


    在親眼見證了這結果之時,秦素心中並非不喜,然更多的,卻是厭倦。


    極度地厭倦。


    莫不離這可憐蟲,方才還在嘲笑著秦世章與繆青蓮,譏諷他們的勇敢無畏。現在的他,總算應該知道,這世上最可悲的人,其實就是他自己。


    “走罷。”耳畔傳來了清冷的語聲,似含著隱隱關切。


    秦素轉過頭去,便迎上了桓子澄擔心的視線:“殿下是不是不舒服?”


    “我無事。”秦素搖了搖頭,微有些蒼白的臉上,綻出了一個淺笑:“隻是有些累罷了。到底這一路從大都趕過來,馬不停蹄的,方才又說了好些話,我實是有些倦了。”


    桓子澄麵色不動,眸光卻是立時一凝:“殿下還是下山去罷,這山風太冷,染上風寒,可非小事。”


    縱然語聲如冰,卻是溫情款款。


    秦素點了點頭,正欲轉身,忽聞身後傳來了一道語聲:“公主殿下、都督大人,可否讓仆……死在最後?”


    她驀然轉首,便見阿烈正在看著他們,那張平板的臉上,仍舊表情欠奉。


    見桓子澄並秦素皆停了步,他便伸手指了指雪地上蕭水寒、賀雲嘯二宗的屍身,神情平靜地道:“舊友離世,總需一杯水酒送行。”


    一麵說話,他一麵又看了看坐在大石上的莫不離,眸底劃過了一絲哀傷。


    莫不離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頭發披散,身上落滿了雪花,仿佛要將他淹沒,而他卻始終無所察覺,唯將兩手撐在身後,維持著方才的坐姿。


    宛若雪做的雕像。


    阿烈平板的臉上,在這一刻似是湧動著無邊的情緒,眉眼間劇動猶甚。然他的自製力卻是極佳,一個深唿吸之後,他已是重又變迴了之前那個沒有表情的阿烈。


    “主從一場,仆,想親手安葬主公。”他說道,驀地抬手一招。


    “嗖、嗖”兩聲,雪地上忽地飛起兩柄長劍,帶動起兩捧殘雪,竟是倒著飛向了阿烈。


    秦素隻覺眼前青光一閃,再度凝神時,那長劍已然深深地刺入了阿烈雙肩的肩窩處。


    “仆自廢經脈,隻求苟活數日,全了喪儀。”他的語聲仍舊平靜得沒有起伏,就仿佛那顫巍巍插在肩頭的兩柄長劍根本就不存在,連同那飛濺而出的鮮血也像是並非出自於他的身體。


    桓子澄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頷首道:“周先生重情重義,本官準了。”


    “謝都督大人。謝公主殿下。”阿烈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伏地拜了拜,旋即便又站了起來。


    秦素注意到,他站起身來的動作有些遲緩,麵色也有一瞬的蒼白。


    然當他站直身子之後,他的神情便又平板了起來。


    若無其事地拍飛了長劍,阿烈步履蹣跚地走到了莫不離的身邊,遲疑地抬起了手,向莫不離瘦弱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仆陪著主公,主公……並不孤單……”


    莫不離仍舊像是沒聽見,兩眼盯著虛空處,唇角輕顫著,也不知是笑還是哭。


    “迴罷。”桓子澄再度說道,輕輕扯了扯秦素的衣袖。


    不知為什麽,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竟叫秦素打從心底裏暖了幾分。


    這一世,她的身邊總算有了親人與友人,再不複前世孤寒。


    她輕提裙擺,步出殘簷,那小徑上落著極厚的雪,踩上去時“咯吱”作響,大雪紛飛、四野空寂,偶有積雪被風吹落,驚飛山雀,在那滿世界的寂靜中留下一聲清啼。


    在小徑的轉角處,秦素最後一次迴首轉望。


    莫不離與阿烈,已然被石舍掩去,再也不見,入目處,唯遠山升起霧靄,掩去孤峰,遙遠的天際之間,一片蒼茫。


    秦素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踏雪而去。


    中元十五年冬天的大都城,雪色連綿,似是永無盡絕。


    一場又一場的大雪,將這座城池覆在了白色的錦被之下,街頭巷陌厚雪堆積,廊簷下伸出長長的冰棱,被千家萬戶的炊煙暖著,化作水滴,滾落塵埃。


    站在六角飛簷的長亭之外,秦素目注著不遠處的那片雜樹林,緊了緊懷裏的暖爐。


    “殿下這一去,怕是經年才能得返了。”大監程樵在旁說道,說話間便將布巾拭向鼻端,那鼻頭兒卻是已然凍紅了:“聽人說那大唐的冬日比大都還冷,那幾件狐裘我已經叫人拿出來了。”


    秦素笑看了他一眼,正欲說話,卻見他的視線忽爾便凝向了前方,目中有著隱約的訝然。


    她停下話聲,順著他的視線迴首看去,旋即便彎了彎唇。


    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呢,不過是薛允衍並薛允衡來送行罷了。


    “程大監去瞧瞧馬車備好了沒有,一會兒吉時到了,就得啟程了。”秦素柔聲吩咐道,又向旁立的阿桑笑了笑:“阿桑也去吧,幫著程大監一些。此行人多,我怕他忙不過來。”


    阿葵便在旁邊掩唇而笑:“殿下又說錯啦,人家分明是吳女監來著,殿下卻總喚著人家的小名兒。”


    這話引得眾人皆笑了起來,程樵便湊趣地道:“殿下就是念舊,總不忘故人姓名。”


    阿桑本姓吳,如今已然升任了秦素身邊的女監一職。


    原本這女監之位是該留給阿栗的,隻她現如今還昏睡在榻上,秦素此次遠赴大唐,委實舍不下她,便將她也帶上了。


    “我去瞧瞧阿栗罷,那車裏得多墊幾層被褥才好。”似是體會出了秦素此時的心緒,阿桑適時語道,麵上亦含著笑意。


    秦素便朝他們揮了揮手:“你們都去吧,我這兒不必管了。”


    程樵並阿桑等人應諾,俱皆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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