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離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唿吸著,如一尾行將窒息的離岸的魚。


    他此刻的模樣極為駭人,慘白的臉上,唯一雙眼睛微微泛紅,狀若厲鬼。


    “這……會不會是墨氏偽造的?”阿烈看著莫不離,麵上滿是哀色,卻還是開口問道。


    此問與其說是疑問,莫不如說,那是他最後的掙紮。


    “墨氏英才輩出,其族人向以鬼斧神工而著稱。隻要他們想,仿造出一封惟妙惟肖的先王遺言,甚至是仿造出先王的印章、玩器、用具等私物,也並非不可能。且據仆所知,先王此前遠在大陳,與位於陳趙唐三國交界處的墨氏,從無往來,也從無……”


    阿烈忽然便息了聲,飛快地轉過頭去,向身後看了一眼。


    在他的身後,正是那條秘徑的出口,那石門兀自敞開著,一任飛雪飄落其間。


    這條精巧無比的秘徑,正是靖王請人造的。


    除了墨氏,舉世又有哪一處的匠人,能造出如此精妙的秘徑?


    “周先生想是沒聽清,本宮方才說過,臥龍嶺山崩時,共有三個人逃了出來,除老族長與墨少津之外,另有一位族老亦重傷而還,而那位族老,臨終前曾吐露了一件密事。”秦素清弱的語聲傳來,若一線涼風,拂過阿烈的耳畔。


    阿烈蒼白的臉上,漸漸浮起了一層青氣,語聲竟在微微打顫:“莫非……那族老所說之密事,便是……此事?”


    “正是。”秦素肯定地點了點頭:“那墨氏族老在其遺言中交代,永平元年,靖王開始在白雲觀修建秘徑,便是他與靖王私下裏的交易,墨氏族中並無旁人知曉,就連族長亦被蒙在鼓裏;永平九年,秘徑終是建成,靖王贈了那族老大筆金銀並前朝古物,二人就此有了私交,在其後的年月間時常私下往來;永平十三年,靖王的一位親信忽然造訪,並帶來了靖王的一封親筆信,卻是將他年方兩歲的幼子郭士張秘密送入墨氏,請那族老代為收養。”


    略微停了片刻,秦素又繼續說道:“那族老起先並不想幫這個忙,然靖王深知其秉性,隨信送去了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那族老為財帛所動,便應下了此事。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說不得就要牽涉進大陳的政權更迭之中,是故不敢告訴任何人,對外隻說郭士張是他自己流外在外的幼孫,隨後便悄悄將郭士張送去了隱堂,交由那裏的墨氏子弟照顧。因這族老在族中地位尊崇,眾人皆不疑有他。”


    阿烈死死地閉住了嘴。


    莫不離呆呆地聽著,整個人瞧來都有些癡傻,再不複方才侃侃而談的模樣。


    秦素的語聲還在繼續響起,似是打定主意要將這真相說得一清二楚:“當年,墨少津先是拿出遺詔拓本,請先帝過目。先帝因不知其真偽,曾叫某臣子前來辨認。如今我們已然知曉,那個臣子,便是曾親眼見過遺詔真本的老桓公。他老人家驚才絕豔,默背下整篇遺詔也不是難事。”


    她略略停了片刻,又繼續語道:“而在這之後,墨少津又向先帝透露了郭士張之事。拿著這兩件籌碼,他向先帝要半壁江山,先帝起先自是不肯,甚至還想反過來治住他,可墨少津向先帝說了一番話,卻終是叫先帝不得不服了軟。”


    “他……說了什麽?”莫不離問道,語聲嘶啞,碎布般地連不成片。


    秦素淡淡一笑:“墨少津說,他既敢獨自來與先帝談條件,本就沒打算活著迴去,也做好了墨氏族人全都被先帝殺死的準備。他向先帝言明,遺詔與郭士張都藏在趙國隱堂,先帝就算有百萬雄兵,也找不到隱堂那個地方。而一旦他們這些頂著呂氏之名活下來的墨氏族眾身死,則三十年後,這份遺詔並長大了的靖王幼子,會同時麵世。”


    空地中靜默了下來,山風嗚咽著,拂過這寂靜的一小方天地,好似陣陣悲鳴。


    莫不離緩緩張開了眼睛。


    那一刻,他的神情是木然的,眼神空洞,身體僵直,若行屍走肉。


    “原來……如此……”他張開了口,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語聲,自顫抖的雙唇往外溢出,就如同那不是出自他意誌的言語,而是另一個人透過他的嘴在說著話:“三十年後……先帝……活不到那個年頭……他膝下的兒子……再無一人成器……遺詔麵世……幼子……繼位……天下……歸心……”


    他斷斷續續地止住了話聲,像是再也難以為繼,重又開始喘息起來,張著嘴唿出大口的白氣,卻是吐不出一個字。


    秦素遙遙地看著他,淡聲道:“皇叔所言極是。便是這三十年之期,讓先帝不得不連退數步。而其實他卻不知,墨少津早就把郭士張帶在了身邊。”


    她的語聲極為清晰,仿佛要讓莫不離聽清每一個字,一字一頓地道:“呂時行有一庶弟,名呂時敏。他,便是郭士張。”


    莫不離顫抖的雙唇,略略向外擴張了一下。


    那應該是一個笑。


    然而這個笑卻比哭還要可哀。


    秦素冷眼看著他,不由想起了那種笑臉的儺儀麵具,分明是笑著的,可他的眼睛,卻是徹骨蒼涼。


    “父王……瞞得我……好苦……”莫不離再度開了口,語聲未了,一張口,“噗”地一聲,噴出了一口血。


    “主公!”阿烈大驚,急步上前要扶他,卻被他抬手格開。


    他仰起頭,看著那連天飛雪、看向那皚皚遠峰,驀地大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可笑……哈哈哈……可笑……可笑……”血絲順著他的嘴角滴滴滑落,前襟上很快就濕了一片,雪片撲過來,又旋過去,似是被他的笑聲牽引著、飛舞著。


    “墨氏,是超然於三國之外的。”桓子澄的語聲兀自冰冷,穿透了莫不離幾近瘋狂的大笑:“他們從不肯依附於任何一方勢力,然反過來講,他們卻也可能為任何一方勢力所用。便如此事,他們既願輔助靖王建成秘徑,甚至為其匿下一個兒子,同時也願意幫著先帝掘斷龍脈、毀去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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