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路辛苦了。”桓子澄冰冷的語聲傳了過來,立時便澆熄了蘇長齡心裏的那點兒不快。


    他攏住衣袖,上前兩步,風度灑然地揖手道:“見過主公。仆來遲了。”


    “無妨的。”桓子澄淡聲說道,又微有些歉然地勾了勾唇:“時間有限,不及與先生於書窗前秉燭長談,怠慢先生了。”


    蘇長齡笑了笑,轉首往四周看了一遍,灑然地將博袖一拂:“清風為飲、明月為伴,仆以為,與主公在這裏夜話,卻是勝於在書房中枯坐的。”


    桓子澄順著他的視線往四下瞧去,卻見明月東升,遍地霜華,直將這滿目瘡痍的桓府舊宅也洗得潔淨了起來,他的麵上便也露出了一個淡笑:“先生不棄,我自歡喜。”


    蘇長齡向他躬了躬身,也不再多耽擱,開門見山地道:“江氏擬由二郎君領兵出征。這消息本該早些告訴主公的,隻最近這些日子我要準備出征事宜,江仆射亦時常拉著我商討泗水軍情,便沒來得及給主公送信。”


    對於他言語中的後半段,桓子澄顯然沒怎麽放在心上,此時亦隻是凝目看著他,問道:“定了由江二郎領兵麽?”


    “正是。”蘇長齡說道,“是江仆射親自定下的。”


    與前世完全相同。


    桓子澄的唇角勾起了一個弧度。


    既如此,那些前仇舊恨,便就放在今生一並報了罷。


    “有勞先生跑了這一趟。”桓子澄說道,冰冷的語聲毫無起伏。


    蘇長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


    燈籠裏散發出幽微的光線,攏住了他的一角粗麻白衫,瑩瑩有若含光。


    即便穿著如此簡致到粗糙的衣衫,這位名滿大都的“青桓”,也依然俊美得仿若天上仙人,甚至比平常更多了幾分神秘的氣息。


    蘇長齡掃眼看過,立時微微垂首,再度語道:“還有監軍一事,在江仆射與杜驍騎、周都水三人動作之下,江九郎不日便將迴轉,薛侍郎——也就是薛允衡——將頂替江九郎之位,任泗水監軍。”


    停了停,又補充了一句:“此事已經定下了,薛中丞與薛郡公暗中使力,卻也不曾扭轉局麵。陛下的意思是,薛家也不能凡事不沾身,總要出幾分力才是。”


    “薛二郎麽……”桓子澄歎息似地說道,神情微有些悵惘:“若是他監軍,於我們卻也是有利。”


    “主公明見。”蘇長齡躬了躬身:“依仆看來,若是薛二郎監軍,則薛氏那裏,怕也不會在袖手旁觀。若是他們能夠幫著我們這一方,卻是一支生力軍。”


    桓子澄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蘇長齡本也是提個建議,至於聽不聽,那是桓子澄這個主公的事,他這個謀士可管不了這些。


    因此,一語說罷,他自袖中取出一隻錦囊,雙手呈上:“此乃江氏府兵分布詳情,請主公過目。”


    桓子澄垂目看了看那錦囊,卻是沒伸手去接,而是將兩手負在身後,緩緩地往前踱了幾步,冰寒的語聲驀地響起:“三千步兵、五百弓手、騎兵千二,另有一支三百人的近衛。此乃江氏府兵分布,我說得可對?”


    蘇長齡的臉上,飛快地劃過了震驚之色,幾乎是失聲叫道:“主公怎麽會……”


    怎麽會對江氏府兵的具體分布如此清楚?


    怎麽能將人數也說得分毫不差?


    就連江二郎都不知道江氏府兵的具體情形,這位桓大郎又是使了什麽法子探聽來的消息?


    “世有先天之術,若是運用得當,推演出一支軍隊的分布情況,並非難事。”桓子澄淡定地說道,抬手撣了撣袍擺。


    蘇長齡的臉色都變了。


    這所謂的先天之術,居然能夠神奇到把江氏府兵的分布情形算得半點不差,這是怎樣的神乎其技?


    他竭力抑住心底的震動,然麵上的驚訝卻是再也掩不下去的。


    怔怔地看了桓子澄良久,他驀地一笑,麵帶慘然地道:“仆苦心鑽研先天之數十餘載,卻不能窺得分毫天機。主公之神機妙算,仆拜服。”


    語罷,屈身拜下。


    那一刻,他是打從心底裏敬畏著桓子澄的。


    他跟著的這位主公,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縱使他一向自視甚高、目下無塵,此時亦由衷地覺得,這位青桓,委實深不可測。


    桓子澄垂眸看著他,冰冷的麵容上不見半分喜色,唯劃過了一痕淡淡的譏誚。


    這就是比別人多活一世的好處,凡事料在先機,總能出奇不意地叫人大吃一驚。而以此法收攏人心、震懾強手,委實有效。


    比如這個蘇長齡蘇先生。


    這位前世天下第一的謀臣,在這一世,便隻能永遠屈居於他桓子澄的座下了。


    “先生言重了。”桓子澄緩聲說道,麵上是與心緒截然想反的動容與溫和。


    他上前一步,親手扶起了蘇長齡,語聲低沉地道:“先生深入虎穴,蹈險地如履平川,若無先生在江府仔細籌謀,又何來我桓氏將來之坦途?”


    蘇長齡的麵色依然十分慘淡,苦笑道:“就算是當年名震上京的東陵野老,怕也不及主公之萬一。仆在江府做下的這些事,委實不值一提。”


    這位青桓,的確讓他生出了強烈的挫敗感,此刻說話時,他的神情很是寥落,就仿佛寶刀在手意圖一搏,卻發現對方已然巍巍如高山,又豈是區區一把寶刀能撼得動的?


    那種不得不屈服於更強大、更絕對的力量之下的感受,是蘇長齡在旁人身上完全體會不到的,這也讓他越發地不是滋味,此刻,他那遍身的蕭索氣息,似是被這涼夜和月色染得愈加深濃。


    桓子澄冰冷的眸光在他身上一掃而過,說出來的話卻是比方才還要溫和:“先生又何必妄自菲薄?泗水之戰,終需先生從旁相助,往後我要仰仗先生之處亦甚多。先生快些起來罷。”說著手臂微一用力,將蘇長齡扶了起來。


    縱然這話絕稱不上安慰,也不能說是純粹出於照顧他的心意,卻也聊勝於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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