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啞奴的話音落下,桓子澄的麵上,忽地顯出了一種跡近於怔忡的神情。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怔怔地看著某個方向,那雙清冷若冰雪般的眸子裏,隱約而飛快地閃過了些什麽。


    良久後,他方才轉過眼眸,看向啞奴問:“啞叔,你還記不記得……呂氏的來處?”


    啞奴被他問得愣住了,呆呆地看了桓子澄好一會後,他方才垂首道:“我自是記得的,呂氏乃清淵望族。”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桓子澄搖了搖頭,漆黑的眉蹙了起來,麵上是少有的凝重:“我方才忽地記起,新安那個地方,當年還是我桓氏從趙國手上奪迴來的,此事我曾聽祖父提過,那似乎就是在永平二十一年前後之事。而呂氏,當時亦在新安與華陰兩處。不知我說得可對?”


    啞奴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並沒說話。


    很顯然,對於幾十年前的事情,他知之不多。


    桓子澄此時卻像是已然得出了答案,並沒再繼續問他,隻揮了揮手:“迴去後給白鬼遞信,先查呂氏。”


    “是,郎君。”啞奴應道。


    桓子澄垂眸看著茶盞,眼底劃過了一絲冷意。


    無論呂氏出了什麽問題,當今太子,他是扶定了。而方才與蘇長齡關於異主的那段對話,不過是虛晃一槍罷了。


    他桓子澄是要奪下郎主之位不假,但換個皇子扶持,這話卻不是真的。他真正的目的,絕不能讓蘇長齡這個外人、且還是個極度危險的外人察知。


    所以,他才會故意把水攪混。


    他就是要給蘇長齡一種錯覺,讓其對他桓子澄接下來搶奪郎主之位的動作不起疑。此外,也是要防著蘇長齡有異心,給他點不切實的消息讓他瞎猜去。


    坦白說,在此之前,桓子澄的確動過異主之念,比如那幾個年紀很小的皇子,就很適合扶上來當傀儡。


    不過,那幾個小皇子的母族都太強勢,而母族極弱的五個成年皇子中,卻也隻有太子一人最為可信。


    前世時,到底他也是與桓家一同倒黴的。


    也正是因此之故,桓子澄故布疑陣的最終目的,也還是為了護好這位太子殿下。


    所謂謀算,有時候就是要連自己人也瞞住,才能起效。


    桓子澄麵色淡然地擱下茶盞,探手自袖中取出一物,凝目細看。


    在他的掌心中,躺著一枚精致的印章,是以青田石刻就的,那印石的正麵是一隻狀若騰飛的火鳳,雖隻寥寥數筆,卻似欲振翅長嘯、淩風而去。


    啞奴一眼看過,麵上立刻閃過訝色,遲疑了片刻,低聲問道:“郎君怎麽還留著此物?”


    “有備無患。”桓子澄簡短地說道,將印石擱在了一旁,複又自袖中取出一頁紙來,淡聲吩咐道:“去把印盒拿來。”


    啞奴聞言,直是滿麵驚疑,不過,這神情隻在他臉上停留了極短的一刹,很快地,他便應了個是,去到了屏風的後頭,沒過多久,他便將一個形製極為不起眼的石盒捧了過來,並掀開了盒蓋。


    盒蓋啟處,是一汪如碧海般澄澈的藍綠色。


    “郎君,印泥拿來了。”啞奴說道,動作小心地將這盒怪異的印泥放在了大案上。


    看著盒中的那一汪碧藍,桓子澄的麵上,終是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碧海蒼梧’,終究重現於世了。”他淡然而語,聲調中卻很有些感慨。語罷,他便轉眼望著一旁的窗扇,視線卻似是透過了這一紙薄窗,看向了極遠的地方。


    “碧海蒼梧”,是專門用來印製子午石的一種特殊印泥,因其色如綠樹之蒼、滄海之綠而得名。縱觀三國,此印泥唯有大陳皇宮才有。


    這一世,這種奇異的印泥,卻出現在了桓子澄的手中。


    “真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才終是製出此泥。”桓子澄的語意似有些悵然,轉眸看向了攤放在案上的那一頁紙。


    那是他方才從袖中才拿出來的,在那頁紙上,畫著一個少女的畫像。


    那少女生得很是秀麗,細膩精致的五官、纖細小巧的身材、烏黑如墨的發絲,畫中少女憑欄而立,望著遠處的一樹桃花,神情中似帶惘然,仿佛懷著無限心事。


    “像麽?”端詳著紙中畫像,桓子澄問一旁的啞奴道。


    啞奴踏前兩步,盯著畫像瞧了一會,垂首低聲道:“很像。”


    “我也覺得很像。”桓子澄淡聲說道,拿起印石,印上碧海蒼梧,隨後便在畫像的一角細細地鈐上了火鳳印,複又側轉印石,將邊款的“子午”二字,也印在了畫像側畔。


    鈐印已畢,桓子澄擱下印石,雙手捧起畫像,審視地看了兩眼,冰冷的語聲方才響起,道:“就差落款了。”語罷,看了看一旁的啞奴。


    啞奴無聲地退去了屏風後,很快便又捧來了筆墨。


    那筆墨皆非凡品,那管毛筆形製古樸,筆杆上還留有不曾洗淨的鏽跡,一望而知是有年頭的舊物;而那方硯台則更是陳舊,作不規則的六角型,硯池最上方挖出一塊寸許長的月形凹陷,裏頭盛著一截殘墨。


    此時光影微暗,那墨錠上泛出幽沉的色澤,隱隱似有光暈滑動。


    “這些舊物,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桓子澄喃喃語道,語聲仍舊帶著些感慨。語罷,他便將筆墨置於案上,也不須旁人幫忙,便自顧自地磨起墨來。


    啞奴在一旁沉默地低著頭,並不說話。


    不疾不緩地研了會墨,桓子澄忽地抬起眼眸,看向了啞奴,問:“啞叔是不是認為,此法太過狠毒?”


    “並非如此。”啞奴立刻否認,然他的神情卻仍舊顯得有些落寞:“郎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桓氏。我隻是覺得,那些施以此計之人,才是真的狠毒……”


    “而她……”桓子澄接過了他的話,目注著畫中的的少女,語聲中沒有絲毫起伏:“……而她卻是可憐又可悲,不經意間便成了無辜的犧牲品。啞叔便是這樣想的,是也不是?”


    他側眸看向啞奴,那雙如冰雪般冷澈的眸子,仿若兩道冰淩打在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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