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桓公強求此位,陛下必厭之。”薛允衍涼靜的語聲響起,仍舊平靜得毫無起伏,“當今局勢,於桓公不利。江、杜、周三姓隱有合圍之勢。桓氏遠離朝堂多年,族中在仕者極少,麾下府兵也再非當年之精銳。與之相比,江氏如今卻日益壯大,如桓氏逞強,必將引來三姓聯手反擊,則桓氏將落敗局。”


    寥寥數語,卻是正說出了秦素心中的隱憂。


    她顰眉低首,轉動著手中的茶盞,沉吟良久後,道:“如果薛氏能夠與桓氏……”


    “還遠不到時候。”薛允衍打斷了她的話,語氣中有著難得的凝重:“奇兵正用,乃兵家大忌。”


    秦素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桓家才迴大都,桓公到現在也都還沒個實職,如果這時候薛家冒出來,從力量配比上並不能起到強勢壓製之效,反倒會讓對方更加警醒。


    既是奇兵,自然要用在危機之時,方能收到奇效。


    凝眉沉思了一會,秦素便道:“我總覺得,桓公不是如此淺薄之人。我想,桓公表現得如此明顯,是不是他已經有了令陛下去疑的法子?”


    這話一出,房間裏便安靜了下來。


    薛允衍微微垂眸,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秦素。


    膽大時能把天捅出個窟窿,行事亦是毫無顧忌;然心思縝密之處,卻又能一眼勘破全局,點出關鍵所在。這個秦六娘果然是個人物,也難怪能把全天下的人都給騙了去。


    “吾,亦如此認為。”良久後,薛允衍說道,撣了撣衣袖,緩步迴到了座位邊。


    秦素見狀,唇角便往上翹了翹。


    薛大這是認可了她的想法了,當真可喜可賀。不過,到底她也是活了兩世之人,冒充個聰明人也是不難的,誰教她知得多、看得遠呢。


    秦素這廂正暗自得意著,便聞李玄度冰弦般的語聲響了起來:“卻不知,桓公去疑之法,法在何處?”


    這幾乎也是屋中所有人心中的疑問,此言一出,房間裏便又安靜了下來。


    窗外,雪下得正緊。


    微啟的窗扇上有雪落時細碎的聲響,偶爾幾片雪花隨風而入,瞬間便被屋中暖意融化,落地時便成了水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薛允衍方才淡淡地道:“我曾聽過一傳聞,桓公屬意幼子桓子瑜,執掌桓氏。”


    秦素一下子抬起了頭。


    “此話怎講?”她問道,麵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桓子澄才是真正的人中龍鳳,堪稱一時之俊傑,在她看來,沒有誰比他更適合成為桓氏的郎主。


    猶記前世時,桓子澄之所以名傳大陳,不隻是因為他有著俊美如謫仙的樣貌,更因其才氣縱橫、胸懷韜略,曾以詭術領兵大敗趙國,更以一筆妙文而名著於世。


    與桓子澄相比,桓子瑜縱然再好,也隻能算做尋常。


    “桓公……到底是怎麽想的?”秦素喃喃語道,看向薛允衍的眼神中滿是不解。


    桓道非是不是眼睛長到腳底下去了?為何把個絕好的未來郎主給推開,卻妄想以魚目替下珍珠?


    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麽?


    “裴氏式微,不堪用也。”李玄度的玄音乍然響起,似在秦素的耳邊劃響了“錚錚”琴韻。


    她先是愣住,旋即便醒悟了過來,不由神情一黯:“原來是母族無力。”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桓子澄的母親出身於高苑裴氏。


    在士族林立的大陳,裴氏堪稱末流,比呂氏還要差了一大截。桓子澄就算再是出眾,母族卻是式微,這是他的軟肋。而桓子瑜便不同了,其生母盧氏出身於七姓之一的範陽盧家,如果桓子瑜當上了桓氏郎主,那麽,桓氏就是集兩姓之勢,在力量上自是更強。


    桓公的選擇不能說是錯,然而,秦素卻總覺得心裏有點不舒服。


    此刻的桓公,與秦家的太夫人,何其相似?


    也可能是同樣親身經曆過一次大災難的緣故,在麵對困境之時,桓公與太夫人時的選擇幾乎如出一轍,那就是拉攏一切可拉攏之力,卻根本忘記了,若自身不立,又何談拉攏旁人?說不定反倒被旁人一口吞了。


    盧氏下任郎主盧申言,便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以桓子瑜的那點兒能為,沒準兒就被人家啃得渣不都剩。


    然而,桓家離秦素實在太遠,這又是人家的家務事,她根本就夠不著。


    思及至此,秦素便長歎了一聲,道:“罷了,既然桓氏早有取舍,則在取舍之後,桓公的去疑之法,便不外乎放棄一個嫡長子罷了。”


    這是最簡單的辦法,將桓子澄送給中元帝做質子,隨便給他安排個什麽差事,讓他總在中元帝的眼皮子底下,如此一來,中元帝對桓氏想必會放下防備之心。


    “隻怕未必。”薛允衍的聲音平淡得近乎無情,“也可能桓公放棄的不是一個嫡長子,而是桓氏更多的子弟,以此換得桓子瑜一人之坦途。”


    “瘋子。”秦素麵上露出一個譏笑,語聲亦越加寒冷:“桓公若如此做,當真不堪與謀。”


    薛允衍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桓道非這個人,本就不堪與謀。那就是個野心極盛而手段卻極弱之人,說一聲誌大才疏都是客氣的,眼大心空、眼高手低才是最貼切的寫照。


    而更為可笑、也更不為世人所知的是,一直以來,桓道非對自己的嫡長子桓子澄,很是嫉妒。


    這本是桓氏秘辛,所知者極少。


    據說,老桓公桓複誠領闔族流放遼西之時,病故於異鄉。而他之所以選中桓道非接任郎主之位,並不是看中了他,而是看中了當時還很年幼的桓子澄。他老人家當年曾言:“三郎守成,阿澄得成。”


    此言中所說的三郎,便是指當時排行第三的桓三郎桓道非。


    以桓複誠看來,桓道非隻有守成之才,而真正可令桓氏興盛者,是“阿澄”桓子澄。


    或許正是因為有此一言,桓道非便總想要做出一番成就來,而他對桓子澄的態度,亦不大像是父對子,而更像是看待對手,他對桓子澄的處處打壓,從本質上來說,就是想要證明自己比兒子更有能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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