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十四年的九月金秋,滿載著整個大陳百姓的期盼與熱望,秦素——這位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終是明珠得還,重返皇宮。


    自然,此事在秦素這裏,便是她夙願得償,進入了她籌謀已久的後宮而已。


    至於什麽明珠啊、真鳳啊之類的話,她也就聽聽罷了,根本就沒當迴事兒。


    此時正值午後,秦素小睡方醒,遂喚了阿栗進來說話解悶,阿栗便將如今大都的那些傳聞給她說了一遍,聽來倒也有那麽幾分真。


    說完了大都這邊的故事,阿栗便暫歇話聲,笑眯眯地自那青玉果盤裏揀起了一顆拇指大的櫻桃,以小銀勺挖去果核,將果肉放在一旁的蓮紋官窯白瓷碟子裏,這才又續道:“這大都的故事倒也有些影兒,殿下是沒聽過上京那邊兒的,那故事才叫悲苦呢,我頭一次聽的時候還哭了,故事裏說殿下餓得沒飯吃,跑去廚房揀仆役的剩飯,還吃得險些噎著了,真真是好不可憐,殿下要不要……”


    “罷了罷了,誰耐煩聽這個。”秦素懶洋洋地拿銀叉子挑了一枚櫻桃肉,放入了口中。


    事實上,她現在應該不能再叫秦素了,而應該叫做郭元巧。


    中元帝這一輩以“士”字入譜,中元帝也叫郭士禮。而他的下一代則從“元”字,從大皇子到太子依次為:郭元恩、郭元吉、郭元安、郭元丞、郭元洲。


    至於六皇子及以下諸皇子,秦素沒那個興趣打聽他們的名字。她的注意力始終放在包括“那位皇子”在內的二、三、四這三位皇子之中。這幾位皇子多多少少都被秦素暗地裏陰過,直接地或間接地吃過秦素的虧。就算為著往後皇宮裏的日子過得舒坦,秦素也必須打起精神來專注於這幾位。


    不過,如今的她想這些還太早了些,因為直到現在,她都還不曾見過她的五位皇兄。


    中元帝素性多疑,對秦素這個便宜公主也不可能一來就信,總要方方麵麵地查證屬實了,才能正式讓她出來見人。而從目今的情形來看,這大都與上京的傳聞背後,很可能便是中元帝的一種態度。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公主,他大約、可能、基本上,是認下了。


    甚好甚好。


    秦素彎了彎眸子,又叉起了一枚櫻桃,擱進了口中。


    甜蜜多汁的果物在口中化作了一縷甘甜,縱然這今後的路途比在青州還要艱險,隻衝這日子過得舒暢,她也甘之如飴。


    這般想著,秦素便推開錦衾起了身,靠坐於屏榻上出神。


    舉世之中,可能也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個所謂公主尋親的故事,有多麽地荒謬可笑,或者說是膽大包天。


    她彎了彎眉,習慣性地探手按向了前襟。


    空空如也。


    繁複的輕羅小衫上疊著精美的刺繡,以手撫之,總有些讓人不快,像是那些沒辦法扯清的麻煩事也似。


    李玄度贈她的七彩同心結,以及那枚自重生後便由她親手刻製、且一直被她貼身佩戴的檀木印,皆已不見。


    直到此時此刻,秦素仍舊有種如夢似幻之感。


    她不敢相信,她仿製的那枚“大巧若拙”的印章,居然真的有用上的一天,且,還派上了最大的用場。


    她微垂了頭,伸手撫著錦衾上的花紋,麵上含了一絲譏誚。


    大巧若拙。


    那檀木印上的四個大字,便是“郭元巧”這名字的由來。


    當年中元帝仗著人生得俊俏,又有一顆百變的花心,不知怎麽便騙了個小士族的女郎與他胡天黑地,搞大了肚子。前世時,他也曾親口向秦素承認,他就是想要瞧瞧,沒了那層皇子的外衣,這世上還會不會有女子真心地戀慕於他。


    自然,這一試的結果他是很滿意的,那女郎戀他甚癡,甘願沒名沒分地有了孕,這讓中元帝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於是便親手刻了一枚“大巧若拙”的檀香木印,贈予有情人,當時他說的是:“若是生男,便名拙;若是生女,便名巧。”


    郭元拙,或者,郭元巧。


    中元帝刻下印章時,心中想的,便是這兩個名字罷。


    秦素的唇邊的譏誚化作了淡笑。


    她敢保證,如果她不是她而是他——郭元拙,中元帝的態度,定然不會如現在這般慈和。


    公主多好啊,又沒威脅,又不會一輩子呆在皇家,養到十六、七歲便可以拋出去,還能拿來換點利益,若是舍不得,那就多養些日子也沒什麽。


    而皇子就不同了,留在身邊怕他虎視眈眈、遠遠地拋出去又怕他私底下做些什麽,真是沒一刻叫人安心。


    秦素再度彎眉而笑,張開了口,由著阿栗將櫻桃喂進了口中。


    當年的中元帝,應該還沒有今天這樣多的心思。很可能他原本是打算著找機會將舊情人接進宮裏的。可誰想一朝登基,宮裏的美人兒委實太多,他忙都忙不過來,這段露水情緣也就被他拋去了腦後,直到十四年後他才想起這迴事來。


    好一個癡情的聖君。


    秦素暗地裏撇了撇嘴,掀開錦衾起了身,阿栗忙上前替她著衣,一麵便要喚人進來梳頭。


    “用不著,你給我隨便挽個髻就好。”秦素攔住了她,徑踏著履坐去了梳妝鏡前。


    妝台上擱著螺黛、胭脂與各樣香澤膏脂,從鏡中望出去,透雕的槅扇外頭是一水兒的新式家具,便連帳幕上的鈴鐺也是金的,這排場的確華美非凡。


    然而,前世在宮裏呆過五年的秦素卻知曉,這華美是輕飄而不實在的,甚至可能代表了一種不認同。


    真正的皇族,哪裏會用這些花樣奇巧的衣飾帳幔?皇族尊嚴,皆體現在一個“重”字上:莊重的色調、厚重的擺設、古樸而凝重的裝飾,這才是真正的皇族派頭。


    反觀秦素此刻住的這所偏殿,以及這殿中的一應擺設,說到底,這宮裏的人,仍舊還是沒拿她當真正的公主看。


    隻要她一日不冊封,一日沒有封號,她就永遠隻能存在於傳說中,而無法以公主之尊出現於眾人眼前。


    得想個法子早些正了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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