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以漸一路狂唿亂叫,直到看見倒在地上口吐鮮血的蕭公望時,他才陡然停住了腳步,麵上瞬間湧出一種又懼怕、又嫉恨、又豔羨的神情來。


    他猛地用手捂住了臉,抖著嘴唇,拚命地搖著手:“你別過來……別過來……你不要過來……我隻是不小心推了你一把……九川兄,我隻是不小心……我是你的好友啊……九川兄……我不是故意推你們掉下斷崖的……你夫妻二人心地最好……九川兄饒命……九川兄饒命……”


    他猛地跪倒在地,向著昏迷的蕭公望“梆梆梆”地磕著響頭,額頭上很快便被他磕出了一大塊烏青,那烏青又很快地破了皮,滲出了殷紅的血來。


    可蕭以漸卻像是根本不知道疼,仍舊拚命地磕著頭,口中不住地叫著“九川兄饒命”。


    饒是在一片混亂之中,蕭以漸此刻的形容舉止也委實太過顯眼,有不少人都看見了,更有不少人將他的話聽得個真真切切。


    蕭以漸,字九川。


    他口中叫著的,正是他自己的字。


    而奇怪的是,他叫著自己的字時,卻分明像是在叫著另一個人。


    直到那一刻,那些賀客中一些久居江陽的人,才突然想起了一件舊事。


    五、六十年前,江陽郡鬧過一場極為嚴重的匪亂,彼時的蕭氏還不算大族,因而在匪亂中死了不少人,尤其是蕭以漸這一房,最後隻活下了他一個獨苗。


    而現在,這棵獨活下來的獨苗,卻對著自己的親兒子,高唿著“九川兄饒命”。


    他口中的九川兄,到底是誰?


    這世上難道還有另一個字九川之人?


    還有,那一句“竊了你的姓氏”,又是何意?


    難道說,這棵活下來的蕭氏五房獨苗,竟然不是原來的那個蕭以漸,而是有人冒名頂替不成?!


    畢竟,當年蕭以漸隻是旁枝,與平城主家往來稀薄,且又逢著亂世,被人冒名頂替也並非不可能。


    而如果此事果然是真,那麽,眼前的這位“蕭以漸”,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莫非就是他方才瘋言瘋語所說的“庶民”?


    以庶冒士,這可是要流配的欺天大罪啊!


    比起蕭家壽宴上突然冒出來的無頭死屍來,這後一個消息委實太過驚悚,幾乎叫人不敢細想。


    在蕭以漸狀若顛狂,高喊“九川兄饒命”之時,賀客中那些還能用上腦子的有心人,漸漸地便停了腳步,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蕭以漸。


    那一刻,他們的眼睛裏泛出灼灼的光,而他們的臉上,則露出了一種先是迷糊、後是恍然大悟的神情。


    為什麽蕭公望始終壓著蕭二郎,不讓他入仕,直到他年滿二十二歲時,才終於允他去過郡議?


    為什麽有傳言說蕭氏曾牽進了什麽大事之中,很可能會惹來大麻煩?


    為什麽蕭氏突然關停了族學,卻又讓族中子弟去別家附學?


    這一切,莫非都是因為——心中有鬼?!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蕭氏這些年來從不出大風頭,以蕭公望任江陽郡相之勢,卻偏偏行事格外收斂。


    原來,這些看似清高出塵的舉動,是有著更深層的含義的,並不是不重名利,而是……根本不敢太過張揚!


    因為經不起推敲,怕名聲太響被人問起根底,所以才故意擺出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來。


    一定是這樣的。


    這簡直就是虛偽!


    太虛偽了!


    莫要說蕭以漸人老發瘋,滿口胡言。就算他年紀大了經不得嚇,也不可能連自己的士族身份都要抹去,還要口稱自己為庶民?


    這世上有這樣的瘋子麽?


    蕭家一定有問題,且還是大有問題!


    那一刻,人群中亮起了更多的眼睛,而那些眼睛看向蕭以漸與蕭公望時,漸漸地便沒有了平素的仰慕與豔羨,而是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乃至於鄙夷。


    如果蕭以漸以庶冒士之事為真,那麽,江陽郡的士族之中,將再也不會有蕭氏這個名號。


    即便退一萬步說,此事乃是蕭以漸老糊塗了胡言亂語,蕭氏仍舊為士族,可是,這壽宴上冒出的無頭屍又怎麽解釋?蕭家如今勢頭這樣旺,眼紅的人可不少,誰知道背後又會不會有人推波助瀾?


    蕭氏這迴真是攤上大事了,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


    蕭氏危矣!


    幾乎是一夜之間,那些意圖與蕭家聯姻、巴結蕭家的士族,一個個地便都沒了影兒。而發生蕭家壽宴上的事情,則以一種野火焚原之勢,迅速在整個江陽郡傳播了開來,甚至還傳到了漢嘉郡。


    這也是合該蕭家倒黴,難得大操大辦了一迴,賀客遍及兩郡,卻不想竟叫無數人親眼目睹了這場鬧劇。而那些“恭逢盛事”之人,又怎麽可能不將這個絕對堪稱秘辛的消息傳出去?


    就算是蕭家想捂,也根本捂不住。


    於是,四月初七這一日,江陽郡蕭氏就像是一個最不要臉麵的官伎,當著兩郡無數士族的麵兒,親手脫下了身上華麗的外衣,露出了最不堪入目的醜陋內裏。


    此事,震動全郡,波及州府!


    益州刺史聞訊後,連夜派出人手前往平城蕭氏大宅,查驗蕭家族譜與閥閱,更派員前往蕭氏五房當年所住的埒縣,尋訪當地年高者詢問詳情。


    不過,埒縣地處偏僻,離平州極遠,來迴一趟至少需要半個月,因此,刺史派出的人到現在還沒迴來,隻傳過一次口信,說是找到了當年認識蕭以漸的幾名老者。


    秦素收到消息的時候,人已到了九霄宮,開始她為期一個月的“靜修”。


    九霄宮便建在青州城北門外的九浮山上,是青州為數不多的道觀之一。


    說起來,這九霄宮雖有個宏偉的名號,實際上卻是座很小的道觀,比之白雲觀不知差了多少。


    好在這地方雖小,卻也是色色齊全,道觀內亦有山門、殿宇、靜室、山房等等,一應建築皆依九浮山的山勢而為,又借著半山腰處的一掛瀑布,得來了些許靈氣。


    秦素靜修之處,便在九霄宮中最為幽靜的離境山房。


    這是一所傾斜向上的院落,院中約有房舍五六間,依山借水,錯落有致,尤其是院中的一株老楓楊樹,如今翠葉離披,垂墜出滿院的濃蔭,極是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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