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薛允衍問話,薛允衡便拂了拂衣袖上的雪沫子,不緊不慢地道:“據我所知,新安縣如今共有大小士族一十三戶,而這一十三戶的閥閱,我至少讀過一半,這其中並無一戶士族有長達兩年的缺漏。眾所周知,趙國地少人稀,奪取華陰與新安二縣後,根本便勻不出人手來治理,故隻派了一支軍隊駐守,一應文職官員仍舊沿用陳國舊部,並無替換。”


    薛允衍斂眉聽著,麵上無一絲波動。


    薛允衡此刻所說的情形,在三國混戰的當今並不鮮見。


    陳、趙、唐三國之國界本就互相接壤,近百年來都是征伐不息,時常是這個地方今天姓陳,明天姓趙,後天又改姓了唐。


    正因局勢變化太快,因此這三國人的國家觀念便沒那麽強,隻要不是賣主求榮,那些底層官吏在敵國手下做事也不算什麽,如果換個角度講,他們也算是為當地的百姓求得了一方平安。


    此時,便聽薛允衡又續道:“在那些新安士族的閥閱裏,關於這一段時間的記載皆很清楚,族中子弟在這兩年為官時做了些什麽,也都記錄在冊。而若將這些閥閱交錯對比來看,我發現,這些士族無一人曾提起過呂氏,就像是這個士族不存在一般。”


    “竟有此事?”薛允衍淡眉微挑,茶晶色的眸子裏,是一抹意味難明的淡笑:“呂氏閥閱,當年可是先帝親眼看過的。”


    當年呂時珠可是嫁入皇族的。按理說,任何一個嫁入皇族的郡望,都必須事先將族譜與閥閱交予客曹(禮部)審核。當然,此處所謂的審核實際上是由皇帝親自過目,客曹不過是轉一道手而已。而經由皇帝過目並確定沒有問題之後,士族女子才有了嫁入皇族的條件,婚事也才能繼續往下走。


    可是,呂氏閥閱與族譜分明便有大問題,而先帝卻視而不見,甚至最後還將大有問題的士族之女——呂時珠,抬成了太子妃,其最後更是成為一代皇後,母儀天下。


    “為什麽?道理何在?”薛允衡喃喃自語地道,漆黑的眉緊蹙著,神情中帶著一絲狐疑,“難道說,呂氏這族譜是重新抄寫的,原先的那本已經遺落了麽?”


    這理由勉強說得通,可是,薛允衍接下來的話,卻直接點明了最重要的一點。


    “就算族譜是重新抄錄的,新安各士族那兩年的閥閱中,不見呂氏蹤影,這又做何解?”他看著薛允衡說道,麵上無一絲表情。


    此語一出,兩個人便都沉默了下來。


    新安各士族不記呂氏,總不能說是他們合夥故意漏寫呂家的事情吧?因此便唯有一種可能,便是那兩年中,呂氏一族並有沒出現在新安。


    消失了兩年的呂氏,在那期間到底出了何事、族人又在何處,無人知曉。


    細雪紛紛而落,空院之中,兩個同樣修長的身影長久地佇立著,連身上的衣裳已經被雪染白也毫無察覺。


    “大郎君、二郎君,陶先生派人來送信了。”一個聲音突然傳來,打破了園中的寂靜。


    薛允衍循聲看去,卻見來人正是阿堵,他還像方才一樣托著個漆盤,盤子裏擱著一封信箋。


    “拿來我看。”薛允衍說道。


    阿堵小心翼翼地將信呈了上去,覷著薛允衍的眼色,輕聲地道:“大郎君可要迴信。”


    展信一目十行地看罷,薛允衍便將信給了一旁的薛允衡,一麵便對阿堵擺了擺手,道:“無,請送信人迴去罷。”


    阿堵喏喏應是,腳步飛快地離開了院子。


    直待走到書房時,他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大郎君的氣勢太強了,每迴與大郎君說話,他都會渾身不自在。


    抹了抹額上的汗,阿堵這才放緩了腳步來到了前院。那院子裏站著個八、九歲的小廝,生得濃眉大眼,一臉的憨厚。


    阿堵咳嗽了一聲,端足架子走上前去,拿腔拿調地道:“阿承,你迴去告訴陶夫子,大郎君沒有迴信。”說著他便在懷裏掏摸起來,好半天才摸出了一枚大錢。


    他一臉剜心挖肺的痛苦表情,將這枚大錢交給了阿承,忍痛揮手道:“賞你的,拿去吧。”


    這可是他好容易才省下來的錢,別看他叫著“阿堵物”的阿堵,可他的身上卻是沒有那些阿堵物的,他這名字叫得真是冤。


    阿承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錢,順手便解下了腰上係著的一個麻紙包兒,雙手高舉過頂交給了阿堵,一麵還客氣地道:“謝堵兄賞錢,這是我在路上買的扭股糖,您留著嚐嚐吧。”


    阿堵眉花眼笑地接了糖,飛快地揣進了袖子裏,隨後便一本正經地道:“你也太客氣了,跟你堵兄這麽客氣幹嘛。”


    阿承忍著笑應諾了一聲,便退出下去。


    他今日是出來給秦彥昭買筆墨的,恰好出門前遇見了陶夫子,順道兒便來到薛府替他送信。


    方才進門後,接待他的便是這個自稱“阿堵郎”實則叫阿堵的小廝。


    阿承看他也不比自己大幾歲,卻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架子搭得那叫一個足。


    阿承知道,這是薛家的仆役,是他們大陳冠族仆役,莫說是秦家了,就算是漢安鄉侯親自來了,見著阿堵那也得客客氣氣的,一點不敢怠慢,可見這些冠族的仆役麵子有多大。


    也正因如此,阿承便也對阿堵很是奉承,雖沒套出對方多少話,卻知道了一件事:薛家二郎君到平城了。


    這個消息他要記下來,過一會告訴阿昌。


    阿承坐在牛車上,皺著眉頭用心記下了這件事。


    說起來,這個阿昌便是六娘子從上京派來的人。據阿昌偶爾提及,他以前是在上京城地專管給人送水的,不過,他並不知道六娘子這個人,他隻是奉了自己救命恩人的指令,在平城開了一間米鋪,順帶傳遞消息。


    阿承與阿昌能夠聯絡起來,靠的是信物,兩個人之間卻很少交談。而阿承手頭的信物,則是周嫗在上京地動後的那幾日轉交給他的。


    有了這件信物為證,阿承每隔上一些日子便會去米鋪,將秦家的消息寫下來,轉交阿昌。


    今日恰巧遇見了廩丘薛二郎的小廝,阿承本能地覺得這消息重大,不可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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