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先生。”莫不離話音方落,阿烈便恭聲應了一句,語氣裏含了些許凜然,“以彼時之境,能夠在急切之間想到如此穩妥的應對之策,的確不簡單。”


    莫不離勾了勾唇,微諷地一笑:“天家無父子,誠如是也。”


    中元帝本就是個疑心極重之人,當時的太子但凡多問一句“父皇龍體如何”,或是以“父皇多保重”這樣的話迴應,必遭猜忌。


    即便身為儲君,探聽龍體是否違和、以及對龍體有任何隱晦的關注,那可是犯大忌的事。太子殿下顯然深諳其中道理,於是很聰明地隻以一句籠統的“恭請聖安”帶過,既顯得誠孝,又能夠安帝心,稱得上是四兩撥千金之舉。


    “接下來便是裝病。我們的太子殿下,也特意挑了個好時機。”莫不離冰冷聲音再度響起,略顯油滑的語聲,迴蕩在陰暗的房間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那一刻,他唇邊的諷意越發濃厚:“老大自以為得計,卻不料……正入轂中。”


    阿烈聞言,平板的臉上劃過了一絲怔然,隨後便明白他所說的老大,指的便大皇子,便道:“先生的意思是說……太子殿下早就知曉大殿下會做出什麽舉動來,所以才特意送上門去……”


    “不盡然。”莫不離打斷了他的話,隨手拋下鹿皮巾,站起來在房間裏踱著步,說話的語氣越發充滿了嘲諷:“太子應該是早就想好了要裝病的,但這病不能白裝,尤其是不能在出了壽成殿之後裝,否則,龍椅上的那位又要疑心了。”


    他說到此處便停了下來,迴首看向阿烈,麵上的神情很是意味深長。


    阿烈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時便道:“的確。如果太子方一離開壽成殿就生病,那豈不是陷陛下於‘不慈’之地?眾人必會想:太子何辜,才被人行刺,又要被陛下苛待,天天在宮門外吹冷風,委實可憐。而陛下則會以為,太子這是‘哀兵之計’,意在為太子自己搏一個孝順的名聲。”


    “正是。”莫不離淡淡地說道,唇邊是一個似有若無的笑,“所以,我們的太子殿下才會特意繞道廣明宮,無非就是想找個裝病的由頭而已。他深知幾位皇子絕不會見他,更知曉總有人要忍不住出手對付他。而無論出手的是老幾,甚至也根本無需他們出手,隻消太子往廣明宮門前一站,再適時地咳上那麽幾聲,則這病便也坐實了。便有人問起,也大可以說是太子殿下探望兄長時招了風寒,或是被過了病氣之類的,順理成章得很。”


    “不止如此。”阿烈適時地接了口,語氣仍舊十分平板:“太子這一病,首要的便是如他所願,不必每日在壽成殿外吹冷風;其次,太子殿下友愛兄長的名聲,也會就此傳出去;第三,老大……大殿下心胸狹窄之名,更比以往為甚;最後,大殿下意圖設計太子之事,亦會令陛下不喜。”


    大皇子特意將藥方抄出來,叫人交給太子殿下過目,就是在賭氣,很有種“我知道你會懷疑,所以我把證據給你看,這下你放心了吧”的意思。


    這張藥方,太子無論看還是不看,都會被人詬病。


    如果他看了,那就是“多疑狹隘”;如果他不看,那就是“不關心兄長”。總之怎麽做都是錯。


    在這種情形下,太子殿下卻很聰明地適時“病倒”了,不僅沒跳進大皇子挖的坑裏,反倒順勢把幾位皇兄一起給坑了,其被坑得最厲害的,就是大皇子。


    聽了阿烈的話,莫不離“唔”了一聲,冷聲道:“一箭四雕。韓忠那條老狗,可不是隻有忠心而已。”


    說這句話時,他的神情忽然有片刻的扭曲,眉與眼像是在與整張臉奮力掙紮,仿佛下一刻就將衝破壓抑的牢籠,將他心底的魔鬼釋放出來。


    然而,隻一個唿吸間,那種強烈的情緒便消失了。


    等到重新坐迴椅中時,莫不離那張矛盾重重的臉,已經恢複到了最初的平庸與淡然。


    他抬手拾起那塊鹿皮布,拿在手裏無意識地揉捏著,另一隻手則撫上了眉心:“罷了,如今我們損了人手,太子那邊,能盯則盯罷。”他的語氣有些疲憊,頓了頓,歎了一口氣:“李樹堂一死,這一局,便破了大半。”


    他難得有這般頹然的表現,幾乎稱得上是灰心喪氣。


    阿烈卻像是完全不能領會他的情緒,麵無表情地垂著眼眸說道:“先生大可不必如此自哀。依我看來,李堂之死固然可惜,卻也未必是壞事。畢竟,我們還有阿焉,先生又提前布下了先手,就算李樹堂死了,太子也休想逃過勾連士族的罪名。”


    每當談及朝局正事時,他的身上便有了種沉穩的氣勢,不慌不忙,很有智者風範,繼續說道:“雖然事發突然,我等布在太子身邊的人手盡皆折損,亦堪為憾事。然,死的也不隻有我們這一方的人手,先呂皇後留下的人手、呂家的人、桓家的人等等,也皆有死傷。如今,太子府文官幾乎全軍覆沒,空缺的位置很多,往後我們想要再安插人手,機會也相應地多了許多。隻要搶得先手,未必不是良機。”


    不得不說,他的分析極有條理,也很具有說服力。


    莫不離沉默地看了他一會,似是在忖度他的話,又像是在試著以他的話來說服自己。


    良久後,他緩緩闔起了眼睛,說道:“你說的……亦非無理。”


    將身子往後靠了靠,他的語氣中仍舊殘留著一絲倦意:“隻是,想要安插人手,也要我們能夠行動起來才是。如今我們終是被人縛住了手腳。龍椅上的那一位疑心甚重,此事一出,往後掣肘必定極多,你所謂的安插人手,隻怕……不易。”


    他說到這裏停了停,麵上的頹然漸漸散去,眸中卻有了些莫名的情緒:“火鳳印……終是現身了……”


    如同歎息般地說出了這幾個字,莫不離的身子忽地顫抖了一下,似是被自己語氣中的悵然給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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