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進罷。”李玄度微帶歡悅的語聲再度響起,一點都不因秦素的咒罵而有絲毫不快,甚至,在聽到她罵他時,他身上的氣息反倒更加柔和了些。


    秦素不由有些發怔。


    一則,她是被這天大的驚喜砸暈了,二則,李玄度這廝居然被人罵了還如此愉悅,也頗叫人奇怪。


    此刻,李玄度卻輕輕鬆開了牽著秦素的手,上前半步,推開了門。


    秦素看了他一眼,當先走了進去。


    這真是似是故園來。誰能想到,她重生之後招招搶先,卻偏在這位李高僧的麵前,處處正中人家的下懷。


    李玄度,是不是生來就是要來氣她、克她、堵她的?


    秦素抬起了手,想了想,最終還放了下來。


    捶胸這種事情,她是斷然不會在他麵前再做一迴了。


    頓了頓,她幹脆大搖大擺地負手前行,根本就沒等李玄度。


    她早就懶得在他麵前裝了,既到了此處,那便進去又何妨,總歸這人已經知悉了她許多秘密,如今不過是再多上幾件而已,她也無甚可怕的。


    甚至,這還是好事不是麽?


    就在小半個時辰前,她還在惋惜著時不我待,她來不及安排與李玄度的合作。


    如今,機會已然擺在了眼前,飄香茶館的主人果然就是李玄度,她甚至都不用去試探,人家就已經送上門來了,她委實應該高興才是。


    可是,她此刻的心情卻又是如此複雜,那種落人下風的感覺,甚至讓她更不舒服。


    李玄度在她的身後耽擱了片刻,似是在向外頭吩咐什麽。


    雖然他未曾說話,但秦素卻知曉,從方才她被人撞的那一下,到那間從夥計到掌櫃都像瞎了眼似地綢緞鋪子,再到飄香茶館,李玄度身邊的幫手,必定不少。


    此人,果非凡人。


    隻不知,李玄度費了這麽大的周章,將她帶到此處,又有何意?


    比起自己掌握主動的算計,秦素對這種充滿偶然與意外的機會,總有種莫名的懷疑。


    急著找人幫忙的應該是她秦素,而目今看來,李玄度——這個飄香茶館背後的主人、大唐權貴,似是比她還要急切。


    真是奇怪得很。


    心中轉著各種各樣的念頭,秦素輕提裙角,往樓上而去。


    李玄度身高腿長,很快便越過了她半步,以一種主人接待客人的姿態,將她引到了甲字號雅間。


    這間房,就在她方才用過的乙字號雅間的隔壁。


    秦素在冪籬下翻了個白眼。


    她已經懶得去多想些什麽了。


    進得屋來,卻見那雅間中居然有人,卻是個使女打扮的女子,生得彎眉杏眼、身姿窈窕,穿了一身碧藍的衣裙,衣帶上墜著一枚淺紫色織錦香囊,倒是比秦素這個假使女打扮得體麵多了。


    見二人進了屋,那女子立刻含笑上前見禮:“阿霧見過女郎,見過主公。”又軟又柔的聲線,涼涼軟軟,似春煙蒙上人的頭臉,又仿若洇了水汽的朝花。再看一看那雙如帶著霧氣的杏眸,秦素不由暗自點頭,如此嬌俏的小娘子,果不負叫了阿霧這個名字。


    她心中思忖著,神色分毫未動,也不去摘頭上的冪籬。阿霧倒也沒湊上前來服侍,向秦素見禮畢,她便又態度恭謹地轉向李玄度,屈身道:“主公,都備好了,那九鮮果是新炸的。”


    李玄度“唔”了一聲,抬了抬手,道了一字:“去。”


    阿霧立時躬了躬身,腳步無聲地退了下去,姿態之優雅從容,委實比秦素方才用著的阿菊強了百倍。


    看得出,這阿霧是受過嚴訓的,一點不比那些冠族的使女差。


    待屋門合攏,李玄度方才抬手摘了帷帽,向秦素看了一眼,那雙灰寂的眸子裏,似燃燒後荒蕪的曠野,卻又始終野火不盡。


    秦素轉開了視線。


    “我唐突了,六娘勿怪。”他的聲音卻是溫和的,似一脈清波,濾去了秦素身上那種野火燒身的不適。


    秦素取下頭上的冪籬,拿在手裏轉了兩轉,一麵四下打量著,語聲微涼:“李高僧,何時開了這家店?”


    李玄度呆了呆。


    李高僧?這又是什麽稱唿?


    他那雙永遠寂然無波的眸子裏,十分難得地,有了一絲疑惑的神情,轉眸看著秦素。


    秦素斜睇了他一眼,“嗤”地一笑,故意不去理他,又換了個話題:“李高僧自大唐來?”


    兩度發問,皆屬突兀。


    李玄度漆黑的眉微蹙了蹙,似是對李高僧這個稱唿有些不適應。


    然而,這些微的不適很快便又淡去,他那雙灰寂的眼眸中,隻剩下了一片野火灼盡後的蕪然,淡淡地應了一字“是”,便再無下文了。


    秦素挑了挑眉,情知這人若是不想說話時,你說再多的也無用,遂垂了眸子,以手指梳理著冪籬上的紗羅,亦不再說話。


    兩個人相對站了一會,秦素的眼前驀地便多了一方玄色博袖,那博袖的盡處是一隻修長的手,肌膚雖呈麥色,卻仍如雕刻出來的一般好看。


    卻見那隻手向桌案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旋即便是弦音輕振,如琴箏一般動聽。


    “請。”李玄度仍舊隻說了一字,語聲溫和,身形卻是一動未動。


    秦素舉眸看他,恰好撞進那雙似融了亙古沉夜的眼眸裏,深邃得幾令人陷落其中。


    她的心尖顫了顫。


    被這樣的一雙眸子看著,任是誰,亦不會無動於衷。


    她挪開視線,並未推辭,依言行至一旁的大案邊坐了,冪籬卻未擱下,仍舊拿在手中,那深灰的紗羅像是總也理不清似的,在她的指間一忽兒皺起,一忽爾展平。


    李玄度遠遠地看著她,灰寂的眸中飛快地掠過了一絲情緒,快得讓人根本分辨不清。


    “我,並無惡意。”冰弦乍然響起,將這一室的岑寂打破。他看著秦素的眸光極為專注,似是在向她做解釋。


    秦素很想給他一個白眼。


    她自是知曉他無惡意。事實上,自聽說他是唐國人後,她便十分清楚,李玄度與她之間,存在著極大合作的可能,故她才會乖乖地跟著他來到此處,而非想法子脫身。


    這般想著,那一絲早存於心的疑問,便再度浮上了秦素的腦海。


    她算計他是一迴事,怎麽現在反倒是他先翻了底牌,這卻有些叫人費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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