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兩方錯身的那一瞬間,忽地一陣山風拂過,吹得那道旁的樹葉亂飛,那戴鬥笠的男子下意識地抬袖遮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還有半張輪廓俊秀的臉。


    秦素側眸,唿吸陡然一窒。


    刹時風起,刹時風又息。


    不過是一唿一吸的功夫,那戴鬥笠的男子已是飛快地縮了迴手,頭也低了下來,那頂大大的鬥笠,瞬間便重又覆在了他的臉上。


    秦素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她怔忡地呆在原地,有一息的功夫,似是連唿吸都停住了。


    所幸此時眾人皆被那陣風吹得眯起了眼、停下了腳步,並無一人察覺她的異樣。


    那種恍惚與怔忡的感覺,維持了極短的一段時間。


    很快地,秦素便又恢複如常,那顆驟然停跳的心,重又開始跳動起來,而她那被大風驚亂的心緒,亦在這一刻,強捺於心底。


    待風停葉靜,她已是行止淡定、步履從容,保持著士女應有的優雅儀態,自那兩個男子的身側輕盈行過,徑往山下而去。


    如行雲流水般的身姿,無丁點異樣。


    那兩個男子本就無暇多顧,待秦素一行人走後,便很快地又繼續往山上走,不消幾時,那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已遠在秦素的身後。


    直待又行了數十步,秦素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唿吸。


    山風拂過,冷汗濕透了重衣,冰涼透骨,緊貼在她的身上。


    她隱在冪籬下的眼睛,在那一刻,冷得如同冰棱。


    蕭繼珣!


    那戴鬥笠的男子哪裏是什麽庶民?分明便是江陽郡相蕭公望的嫡次子——蕭繼珣。


    那張俊秀的側顏,曾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亦曾是她年少時最溫柔的夢境。


    秦素的心底一陣陣地發冷,恐懼的戰栗幾乎遍及全身。


    蕭繼珣,並不是令她恐懼的理由。


    真正令她恐懼的,是那個穿著紗衫、風度宜人的男子。


    秦素閉了閉眼,壓下了心底深處翻湧的惶悚。


    是的,那個紗衫男子,才是關鍵。


    就在方才,在認出蕭繼珣的那個瞬間,她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一件很久以來一直困擾著她、令她時常覺得胸口發悶、卻又始終以為並不重要的事。


    那一刻她方知曉,她險些犯下一個多麽愚蠢的錯誤,又險些誤了多麽重要的大事。


    冷汗順著後背滴滴滑落,秦素隻覺得心底發冷。


    與蕭繼珣在一起的穿紗衫的男子,乃是太子府中官吏,名叫李樹堂,現任著太子詹事丞。


    這個人,秦素認識。


    前世時,這位太子詹事丞李樹堂,曾在桓氏起複一事上,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


    這一切,皆是秦素自隱堂習得的。


    前世的中元十五年末,時任太子詹事丞的李樹堂,忽然冒死進諫,向中元帝獻上了一封蕭家家主的認罪表書。


    在表書中,江陽郡相蕭公望自陳當年陷害桓氏一族的事實,並將其父蕭以漸捏造證據、與趙國輔國將軍暗通款曲,誣陷陳國重臣,將桓氏府軍調離邊境,意圖削弱陳國軍力等大逆不道的罪行,俱皆呈於表書之上。


    正因有此一信,中元帝才會下旨徹查“十可殺”一案,桓氏一族亦於中元十六年沉冤得雪,重返大都。而蕭氏則因了此信,闔族俱滅。至於李樹堂其人,在進諫之後,便遝無音信。


    這封信對陳國朝局的影響可謂巨大,隱堂甚至還神通廣大地弄到了這封信的副本,要求諸暗樁照抄背誦,為的便是讓他們學會如何冒用官員的語氣寫公文。


    重活一世,那封信的內容秦素仍舊記得相當清楚。這也要歸功於隱堂那可怖的授課氛圍,由不得人不去拚命練習。


    事情若僅是如此,秦素還不會這般悚然。


    最令她心驚的是,李樹堂其人,還有個不為人知的外號——三姓家奴。


    便是在想起這個綽號的同時,一段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對話,驀地重現於秦素的腦海。


    這段對話發生在前世的中元二十三年。


    彼時,秦素頂著趙姬瑩的名號重返大陳,在深宮中迎來了迴到故國的第一個秋天。那時的她還不曾被中元帝寵幸,正於九重宮闕之中苦苦掙紮。


    與她同來的二十名趙國美姬,短短數月間便死了一大半,越是聰明美貌的,死得便越快。而秦素之所以活了下來,是因為她始終假作聽不懂陳國話,又竭力隱藏了自己的容貌,這才撐過了最初的爭鬥,待風平浪靜之後,她便被派去做了宮女的活計。


    她記得清楚,中元二十三年末,中元帝忽然興起,舉辦了一場冬華夜遊宴,並邀諸皇子參加。


    那時,太子已然被廢,桓子澄的一曲《長清》亦成絕響。中元帝偏挑了這麽個時候舉辦宴會,一是因了心願得遂、太子被廢,二是為了一掃陳國那段時間的肅殺之氣。


    便是在那場宴會上,被指派來做添香宮女的秦素,無意間聽到了一段發生在兩個低等小吏之間的對話:


    “……快看快看,那個蓄短須、著藍袍、戴雙梁冠之人,便是李樹堂。當年冒死進諫之人就是他。桓氏因他而起,蕭氏因他而滅,真真是……”


    “我呸,什麽冒死進諫,分明是落井下石!此等無恥之徒,吾羞於與之同席……”


    “……此言甚是有理啊。當年泗水一戰,陳國兵敗,諸公揣度陛下之意,皆不敢出頭提請陛下起複桓氏,便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將最擅詭戰的桓氏請迴朝堂。誰想這李樹堂卻忽然來了這麽一出,生生將太……將廢太子推在了前頭,陛下對廢太子之忌,亦由之愈深……”


    “……據我所知,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這廝進諫之後立時隱退,遝然無蹤,直待廢太子被廢才又重新入京。我曾隱約聽說,這李樹堂背後有人……”


    “……我也聽過一樣的傳聞。更有甚者,道這李樹堂舍身伺虎、受命於人,潛於太子身側,便是為了這雷霆一擊,將廢太子意圖染指九五之意,昭告於世。”


    “……舍身伺虎?我看是三姓家奴才更妥貼。犬吠三聲、隻為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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