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離站起身來,並不算高大的身形,甚至還有些瘦弱,卻也足夠遮住那案上微弱的燭光,房間裏便越發地昏暗了起來。


    他向前踱了兩步,看著被夜風拂動的布簾,眸中的那一絲譏意並未褪去:“換個合適的人補上便是,你這就去辦。”


    “是。”阿烈躬身說道,停了停,又補了一句:“主公那裏可能還需要些時日,我這幾日不輪值,貿然獻計恐惹人疑。最遲十日,我會將人選名單送過來,請先生定奪。”


    莫不離“嗯”了一聲,複又搖頭,神情間像是帶了些不滿,看向阿烈:“你又來了,早說過了,此處無先生,直唿吾名即可。”


    阿烈平板的眉眼中,驀然便湧上極強烈的哀涼,那一刻,他像是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渾身上下,盡是滄桑。


    “不敢。”良久後他方迴話,黑色的布巾之上,是一雙死水般的眼睛,“且,此亦非先生正名,恕難從命。”


    是堅拒的言語,語氣卻又分外悲愴。


    莫不離盯著他看了一會,搖了搖頭:“罷了,隨你。”


    他像是對這個話題永遠都缺乏興趣,神態懶懶地坐了下來,便伸出了一隻骨節粗大的手:“拿來罷,吏部那邊,今日應該有最新的消息。”


    “是,先生。”阿烈堅持著方才的稱唿,上前一步,躬了躬身:“消息才到,我還未看。”一麵說話,他的手中便又多了一張折起的字條,交給了莫不離。


    那字條折得極繁複,也不知是什麽花樣,折角的終端還封了蠟,蠟旁有一枚鮮紅的鈐印。那印章是一隻陰刻的火鳳,寥寥數筆,刀法簡潔,卻鐫刻得栩栩如生,就像那火鳳下一刻便會振翼高飛、引頸而鳴一般。


    莫不離調整了一下坐姿,湊近燭火,挑開火蠟,以一種奇異的拆解方法將字條展平細看。那雙清透而冰冷的眸子緩緩滑動著,驀地眸光一束,束成了一柄冷箭。


    隨後,他便像是厭倦了似地,整個人都鬆散了下來,懶懶地往椅上一靠,笑著搖了搖頭:“又是薛家。”語畢,難得地有些不耐,將字條反手還給了阿烈,抬手捏了捏眉心。


    阿烈上前幾步,從他的手裏接過字條,隻看了一眼,神情就變了:“這麽快?”他幾乎是有些吃驚地說道,抬頭看向莫不離:“褚靖良的名字居然已經報上去了?難道薛家的意思是……要由他替了霍至堅的空缺?”


    莫不離緩緩地點了點頭,眸光又凝向了被微風輕拂的布簾:“薛大郎出手,從不落空。”他品評似地說了一句,眼睛裏有異樣的東西一閃而過。


    阿烈沉思地垂下了眼眸,身上的氣勢變得沉凝起來:“以褚家郡望,原本需大中正提名,方可得此要職。可薛家親點了褚靖良的名,我們也不好明著反對,且益州大中正亦非我方之人。如此一來,我們在漢安縣備下的人手……可能要廢掉一半。”


    莫不離笑了笑,端詳著那燭身上新凝的一顆燭淚,語氣並不是很在意:“原本就不很緊要,廢便廢了。隻是,褚家一向溫溫吞吞的,沒想到竟是薛氏走狗,如此一來,我們也算弄清楚了一件事。”


    看起來,霍至堅倒台於他而言並不重要,甚至還不及弄清褚家的站隊來得要緊。


    他施施然地站起身來,行至長案邊。那斷了弦的朱漆琴便如一捧碧血,凝固在了這幽暗的夜色中。


    他伸手出,虛虛按於弦上,骨節粗大的手指穩若山嶽,那一刻,他的人亦如山嶽沉淵,端重持正。


    “罷了,漢安縣亂局,我們,退。”他冰冷的語聲略有些發澀,手按冰弦,卻並未虛撫,而是懸在了朱琴的上空,凝而不動。


    阿烈躬身,語聲沉肅:“是,我迴去就傳信。”


    “漢嘉與江陽兩郡的複除,我們,也退。”莫不離又說道,一麵便收迴了手,隻將那根斷弦挑了起來,以斷處撥向了琴弦。


    “仙翁”,“仙翁”,弦音忽然響起,擊碎了這一室的寂靜。


    阿烈無聲地躬了躬身。


    撥弦三兩聲,莫不離便一把將朱琴提起,毫不愛惜地倒轉過來端詳了一會,蹙了蹙眉:“這琴軫,需換個新的了。”


    這句不是吩咐的吩咐,與前言無關,然阿烈卻仍舊很鄭重地應諾了一聲。


    莫不離放下朱琴,又挑起了那截斷弦把玩,斜拖入鬢的長眉略放鬆了一些,問:“上京情形如何?”


    “不好,亦不壞。”阿烈的語氣恢複了平板,“我們的人已與蕭家的人接上了話,蕭家派出的人正在來上京的路上,白雲觀……亦已定好,結果如何,尚需等消息傳過來。此外,太子殿下也於地動前抵達了上京,接了外祖一家入別館暫居。紫煙湖那裏,杜家極願幫忙,前日傳來的消息是,萬事俱備,隻欠佳人。”


    “有趣。”莫不離笑了笑,以指腹摩挲著斷弦,半側著身體,白衣之畔,便是那張如鮮血潑濺般的朱琴,而他的語聲亦像是突然潑出來的一般,響起在了這安靜的房間:“呂時行兵敗廣陵,太子奉旨南下看望外祖。宮裏的那位,心思可真多。”


    阿烈眉眼不動,平板的語聲繼續響起:“薛大郎聞音知雅,搶先提出彈劾,聖上想必是歡喜的。隻可惜,地動一起,呂家夷為平地,太子後腳就到了上京,卻是阻了薛大郎接下來的動作。”


    莫不離凝望著手裏的斷弦,良久後,忽地一笑,轉頭看向阿烈:“聽說,薛大郎兩訪垣樓,第二次去垣樓不幾日,便忽然提出彈劾,還把呂家也給封了,呂氏族眾都被接去了沛雨園。而緊接著,便是地動突至,呂家的屋子倒了,若不是他把人都接走了,呂家今日必是闔家舉哀。”他的眸色堅冷如冰,唇角卻勾出了一個笑弧:“這一切,真是巧合?”


    “我以為,是。”阿烈神色淡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說道,“先生請想,薛氏向以直臣自居,薛大郎揣度上意,提出彈劾並軟禁呂氏族眾,此乃外忠內諂之舉,正是薛氏一直以來的為臣之道,與薛郡公如出一轍。再,若薛大郎提早知曉地動之事,以此人心胸智謀,如何會輕易放過這般良機?必會如去年建郡寧雪災時那般,大張其事,為薛家搏個兼濟天下的美名,又何必將呂氏這塊燙手山芋,就這般擱在手裏?若非太子奉旨南下,那些人可要在沛雨園一直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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