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息不過一個刹那,刹那之間,秦素的腦海中已然飛過了千百個念頭。


    她深深地吐納了一息,斂去了那野草般瘋長的紛亂思緒,將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這淄衣男子悄無聲息地現身於樹下,卻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秦素分明記得,她引阿穀過來時,那鬆下是無人的。


    他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皆落在了此人眼中?


    秦素的眸子裏,飛快地劃過了一抹殺意。


    隨後,她繃緊的身體便放鬆了下來,紅唇半啟,宛若粉潤的菱花綻開嬌顏。


    “郎君是誰?”她款款往前行了兩步,複又停住。


    此番,她的語聲清潤了好些,不似方才那樣冷,而是帶了幾分好奇——屬於小娘子的那種、帶了幾分嬌嗲的好奇。


    淄衣男子略略側首,似是向她望了一眼。


    那一刻,幾絡發絲落於他的耳畔,他那一雙眸子如吸飽了這天地間的夜色,幽深而不可測。


    秦素的心底顫了顫。


    然而,她前行的腳步卻不曾停下。


    拂了拂裙擺,秦素腰身微折,款款語聲似隨步生香的薔薇,盛放於唇齒之間。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見告姓名?”她問。是比方才更甜潤些的聲調,含著嬌嗔與清媚,一麵說著,一麵仍舊緩步往前接近。


    月光攏了上她的臉,她的唇邊笑意清淺,一身白衣隨風輕拂,衣袂翩飛,如月下綻放的淡白桅子花。


    淄衣男子仍舊側對於她,微仰著首,似在仰望那一輪明月,散落的發絲如一匹上好的鴉青素綢,在月華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澤。


    山風清冷,終是拂不去他滿身的幽晦,他就這樣獨立於孤鬆下,仿若遺落天地間的一塊墨玉,清華內斂,唯餘寂寥。


    “郎君為何不語呢?”秦素側了側頭,幾縷秀發斜過薄肩,月華傾瀉,似在她肩上擔了一幅薄紗。


    這一迴,她又換了個甜膩些的語調,最後一字落下時,帶了幾分氣聲,那薄而軟的氣息,似托了一尾羽毛,順著這輕盈的夏風,輕飄飄地遞送了去。


    淄衣男子抬起手臂,捋住了一綹發線。


    仍舊未語。


    唯側過的那半絲眼風,幽沉如子夜時的天空,仿佛吸進了這世間一切的光亮。


    此時的秦素,已經行至淄衣男子身後四、五步遠的地方了。


    她握緊了袖中石塊,眸光微微滑動,轉向了他的腳下,旋即壓了壓眉峰。


    不好辦。


    這淄衣男子離斷崖至少還有數尺遠,若是一擊不中,反易受製。


    秦素仰首,冷冽的眸子微微闔著,似在望月,唯眸光輕盈滑過那男子的發頂,如若無意,似若有情。


    夜風拂起她厚重的劉海,照出她明豔的眉眼,容光之盛,生生將那月華逼得暗了幾分。


    沒有人看得出,她此刻的心,已是沉入了冰窟。


    遠觀尚不明顯,離得近了才發覺,這淄衣男子很高,至少比秦素高出了一個半頭還不止。


    高,且修朗,那挺立筆直的身軀裏,似蘊著極大的力量,於寬袍闊袖間隱而不發,卻叫人……望之氣怯。


    卻原來,美男惑人,美色惑心,應在此處。


    秦素打從骨頭縫裏湧起了一股戰栗。


    在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他很清楚她要做什麽。


    她要殺人滅口。


    而他,竟全無反應。


    漠然於己,又或者,是對萬事萬物的冷,連他自己亦完全拋去。


    他終是看了她。


    不多,隻半縷眼風,流麗、靡豔,如永夜的忘川邊盛開的曼殊沙華,帶著無法言喻的死寂,卻又如黑色的火焰,將周遭的空氣、風、月光與漫天的星輝,盡皆燃燒殆盡。


    秦素在一瞬間改了主意。


    她停住腳步,任由那黑色的令人戰栗的火焰將自己包圍,明豔的容顏不遮不掩,盡現於蒼白而透明的月華下。


    即便尚未及笄,這般明麗的容顏,亦足令人驚豔。


    她向他一笑。


    她知道,她笑不出他那般水破驚鷗般的天地之色,卻亦能笑得如春天的湖水於星輝下蕩漾,漣漪層層舒展,同樣,直抵人心。


    “郎君討厭,不理人。”嬌嬌軟軟地怨了一聲,似攜了那崖下流波間的水意,明明清淺,細品後,卻又纏綿不盡,餘韻如絲,勾勾挑挑地,便飛上了心尖兒。


    若此人是中元帝,隻怕三魂七魄皆要自腦頂上飛走了去。秦素暗自惋惜,複又悵悵,長而卷的睫羽搭了半縷眸光,睇了那淄衣男子一眼。


    旋即,便在心底一歎。


    早知無用,她的這些媚人之術,在他的麵前,不過徒惹清風一笑罷了。


    此時,她離他,不過半尺。


    他終於迴頭,正望於她。


    極黑的眸子,幽沉的火焰忽地熄滅,轉而,化作了灰。


    “卿,欲殺我?”他問。


    是靜夜時冰弦輕振的聲音,有力而短,字字皆蘊弦音,玄妙動人。


    秦素掩了唇笑,搖頭,一抬臂,手中石塊遠遠掉下了斷崖。


    “君強,我弱,殺不得。”她答,倒也不算太氣餒。


    這人神鬼莫測,她根本不是對手。既如此,隻得放低身段,誠如螻蟻,在巨石的眼中,什麽都不算。


    她再往前邁了一小步,便嗅見了他身上極淺的鬆針味道。


    說來也奇怪,離得他越近,那種驚人的氣勢反倒越淡,此刻更是跡近於無。


    秦素索性斜跨兩步,與他並立於鬆下,一手攀上鬆樹冷硬粗礪的樹幹,一手便攬了自己肩上散落的一縷青絲,側了眸去看他,眸光觴然,若清酒微波。


    停了片刻,她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隻精致的錦囊,尖尖十指拉開係帶,一股甜香自其間散開,她甜蜜的微笑亦似那香氣,軟綿綿、甜馥馥地,潤著人的心:“郎君食糖否?”


    她再度向著他笑,微彎的眸子,似浸了月華星光,純真無瑕。


    這是從阿穀那裏拿來的錦囊,裏頭的糖果餘了好些。


    淄衣男子的眸色,略沉了沉。


    卻是無言,亦無動作,形若雕塑。


    秦素暗底裏嘖了一聲。


    就知道騙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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