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衡往前走了一步,凝目細看。


    那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臉上尤其爛得厲害,腐肉之下露出慘白的骨頭,根本瞧不出五官,幾隻蛆蟲自眼耳處的洞裏爬了出來,緩慢地蠕動著。


    薛允衡皺了皺眉。


    臉爛得看不出來,這也就罷了,這屍身上的衣物也爛得隻剩下了幾根破布條兒,布條兒下的肌膚呈現出一種青黑色,有些地方鼓著紅色的癜斑,蜈蚣一樣盤曲在各處,屍體的兩條腿更腫得青黑發亮,皮膚開裂,爆出了裏頭粘稠發黃的膿液。


    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那股腐肉和屍臭混和的味道,便是在這曠野裏,也是令人聞之作嘔。


    阿堵的臉白得像紙,整個人搖搖欲墜,一隻手不自覺地緊緊拽住了薛允衡的半幅衣袖,借以支撐自己不倒下去。


    他已經快要吐出來了。


    不隻是他,那些侍衛們也沒幾個臉色好看的,就連何鷹亦是死死地抿著嘴,麵色微有些泛青。


    “驗罷。”一道溫涼的聲線響了起來,如秋水長天,清廓遼遠,泠然劃過眾人的耳畔。


    薛允衍立在火把與夜色交接的光影下,灰色的袍袖紋絲不動,一如他淡靜清寥的眉眼,遠山般蒼茫,沒來由地,便叫人的心裏安靜了下來,似是這腐爛的屍體所帶來的心底喧囂,亦在這聲音裏淡了許多。


    阿堵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分明感覺到,薛允衍身上那種淡靜的氣勢,像是有了真實的形質,一層層地向外擴散,不消幾時,眾人皆覺心底一沉,那壓抑中帶著肅殺的感覺,自毛孔裏滲入皮膚。


    四下裏一片死寂,所有人似皆被凍結,連風聲都小了許多。


    一個玄衣男子,悄無聲息地自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生得瘦高的身材,形如竹竿,似是風吹就會倒,整張臉更是瘦得都幹了,一雙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黑珠子便在黑洞裏漚著,時而冒出一點幽光,跟骷髏沒兩樣。


    他的腳步非常輕,每一步的間距如同尺子量過一般,而他走路的速度卻很快,似是隻一個眨眼,他便已經走到了腐屍旁邊。


    “屬下段馬,見過中丞,見過侍郎。”骷髏般的玄衣男子單膝點地,語聲微帶嘶啞地說道。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臉呈顯出了一種不自然的蒼白,白中又帶著青,兩頰的皮膚很光滑,然而眼角與唇邊的皺紋卻又極深。


    阿堵此時已經忘了害怕,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他。


    這個段馬看上去應該不年輕了,可要說他老,卻又不像。


    阿堵歪著腦袋端詳著他,猜測他的年齡應該介於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


    “你就是段馬?”聽見了段馬的話,薛允衡狹長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宛若天上星晨,俊美的臉上一派興致盎然。


    “是,侍郎。”段馬麵無表情地道,眼眶裏的兩個黑洞往下垂著,那張形如枯骨的臉上一派死寂,根本叫人無從觀察他的情緒。


    薛允衡目注於他,良久後,眸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唇角微微一勾:“久仰大名。”


    “不敢。”段馬簡短而低聲地道,旋即便站了起來,轉向薛允衍,嘶啞的聲音像是扯破了的布帛:“現在開始麽?”


    “唔。”薛允衍應了一字。


    段馬躬了躬身,便在屍體旁蹲了下來,伸出兩隻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搬起腐屍的頭部,湊到近前仔細觀察了一會,複又將頭部放迴原處,轉而掰開屍體的嘴看了一會,還湊過去聞了聞。


    屍體的頭部爛朽得最為嚴重,一些蛆蟲與腐肉粘在了段馬的手上,可他根本不以為意,很快地便又去看屍體的咽喉處,還將那外層的腐肉扒開,去看裏麵的骨頭。


    那些侍衛饒是殺過人、見過血的,此刻亦生出一種極濃的不適感,許多人都轉開了視線,還有人掩住了口鼻。


    唯薛允衍與薛允衡,一個灰袍隨風,一個白衣勝雪,皆是夷然不動。


    段馬凹陷的眼睛裏,此刻正在發光,那張枯骨般的臉上,竟浮著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而他原本蒼白的雙頰,此時更是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紅。


    他以一種跡近於虔誠的態度,一寸一寸地在那具腐屍上翻檢著,那雙白得透明的手,在腐屍各處流連輾轉,那動作幾乎可稱得上輕柔,似是他手底下的並非令人作嘔的死屍,而是美麗妖嬈的女子,正等待著情人手指的撫慰。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看著他,片刻後,側眸去看薛允衍。


    夜風之中,火把晃動,火光亦搖曳不定。薛允衍的臉忽明忽暗,明亮的火光在他挺直的鼻梁邊打下濃重的側影,那雙琥珀般的眸子半隱於暗處,半現於光明,光明的那一半剔透幹淨,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就像那眼珠是由真正的琥珀做成的一般,而陰暗的那一半卻是幽冷深邃,似是隱藏著無數秘密。


    薛允衡探究的視線並未加掩飾,薛允衍很快便察覺到了,他微微側首,琥珀般的眸子滑動了一個來迴,複又凝結於翻弄腐屍的段馬,再不旁顧。


    阿堵縮在薛允衡的身後,根本不敢往場中看上一眼,滿心叫苦。


    早知道他就在車裏賴著不下來了,拚著事後給薛允衡多算幾次賬、多燒幾次水甚至多洗幾雙襪子,他也不要來看這個什麽段馬驗屍。


    剛才聽段馬報出姓名的時候,阿堵就覺得有些耳熟,現在他終於想了起來這段馬是到底是誰。


    整個大都,不,應該說是整個陳國,隻要是能夠接觸到刑律之事的人,便沒有不知道這位段馬大名的。他乃是陳國最古怪、最可怕也最高明的“段令史”,經他手驗過的屍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據說此人通屍語,能與死人交談無礙;又有人說他天生體帶屍毒,與屍體接觸時不懼毒害,甚至能將屍身上的毒氣吸為己用;不過,最為普遍的說法是,此人乃是驗屍的絕頂高手,百驗而無一錯,不隻能識骨辨毒,更可根據傷口的形狀判別死因,其所述就似是親眼見到死者死時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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