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玉笛繞長庚,散入春風滿都城。


    立在廊下等候的何鷹,腦海中莫名地冒出了這句詩。


    他抬頭望了望天。大太陽明晃晃地掛在正當空,廊前的石階被照得雪亮,像是能反光一般,刺得人睜不開眼。


    他眯起了眼睛。


    說起來,眼前光景,與他們在黃柏陂半夜偷入人家、嚇唬那家黏土地主人的情形,實在沒有半分相像。


    可不知怎麽,何鷹偏就覺得,他家郎君行事做人,就是這樣地兩相矛盾,明明暗暗,無法一言概之。


    腳下使絆子,臉上還帶著笑;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偏要一身白衣風清月朗。這等行徑,真叫人不知說什麽才好。


    何鷹將視線自石階上收迴來,盯著自己的腳麵兒。


    那一晚,他與裘狼夜闖黃柏陂,戴著他家郎君親手做的鬼臉麵具,正拿刀提劍地衝著那地主比劃著,迫他次日以最低價讓出地來,忽然地,便聽見外頭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笛聲。


    兩個人當即便驚出了一身白毛汗。


    月黑風高夜,嚇人忽聞笛。你說說,誰碰見這種事不會嚇一跳?更何況他們隻是去嚇唬人的,並非殺人,萬一弄個不好手抖傷了人,又該如何處置?


    好在那地主已經被嚇懵了,跪在地上隻一個勁兒地求妖怪好漢饒命,他們見目的已然達到,便象征性地交代了幾句場麵話草草收場,披著半身冷汗迴去複命。


    可是,他們再也沒想到,便在複命時,他們家郎君居然笑著說,那笛子就是他吹的,且還是他特意估摸著時辰吹起來的。


    “有了這幾聲笛子,此事也算風雅,銅臭血腥俱無。那人能聽我薛二郎的一曲笛,他可是賺了。”薛允衡洋洋得意,負手說道。


    彼時的他麵含淺笑、眸蘊流風,一身白衣若雪,在夜風裏飄飄若舉,實是有謫仙之貌。


    何鷹衝著自己的腳麵兒撇了撇嘴。


    真是虧他家郎君說得出口。價值五百金的地,他家郎君隻肯出五十金,不足的那部分硬是靠裝神弄鬼嚇唬來的,他居然還好意思說人家沒虧。


    有時想想,何鷹真替那家地主可憐。


    他唿了一口氣,忽覺鼻孔作癢,張嘴便打了個大噴嚏。


    真是該死!


    掏出塊看不出顏色的巾子來,何鷹一麵用力地擤鼻子,一麵便哀怨地往書房那裏丟了個眼神兒。


    好好的院子,大都又地處西北,植楊種柳什麽不行,卻不知他們家這位郎君得了什麽病,偏要種桐樹,說是梧桐樹下聽秋雨,清冷蕭瑟若琴箏。


    真是滑稽死了。


    何鷹憋不住地想要笑。


    薛二郎平素不動絲竹,他書房裏最常見的聲音隻有幾種:一種是他和小廝鬥嘴的聲音,一種撥算籌的聲音,還有一種就是邊鬥嘴邊撥算籌的聲音,還有麽……好像沒了。


    何鷹撇著嘴角往廊外看去,一時沒留神,張嘴又打了個大噴嚏。


    他拿巾子捂住了鼻子,張著嘴喘了會兒氣。


    的確,這桐樹是挺好看的,葉子也大,夏天也能遮蔭。可是每至春時,那桐絮卻掉得厲害,直往人鼻孔裏鑽。想他何鷹練就了一身超絕的武技,卻唯獨沒練成“鐵鼻功”,所以一到了春天,來薛允衡的書房便很受罪。


    “進來吧。”房中忽然傳來一聲吩咐,語聲清悅動聽,似是濁世佳公子、人間琢玉郎,隻聽這聲音,便可想見這說話之人的俊美飄逸、風骨出塵。


    何鷹如聞綸音,鼻音頗重地應了聲“是”,將巾子收進袖裏,便推門跨進了書房。


    薛允衡端坐於案前,正專心致誌地拿了一把玉算籌,一筆一筆地核對著賬簿。


    何鷹迴身關上門,心中又有些哀怨起來。


    薛二郎一算賬,心情就會不好。


    這一刻,何鷹很想再去廊下打會兒噴嚏。


    好在此時的薛允衡看上去心情還不錯。他將最後一筆賬目核完,便輕輕闔起了賬薄子,玉算籌也全數揀進盒中,方將身子往後靠了靠,若有憾焉地歎了口氣:“黃柏陂這趟還是虧了一點,得想法子補上。”


    何鷹束手而立,麵無表情。


    隻花了五十金,便買下了人家值五百金的地,還虧?


    虧的是心吧?


    “罷了。”薛允衡揮了揮袖子,似是揮去了滿心的遺憾,轉向何鷹問:“父親那裏有何消息?”


    何鷹正了正神色,躬身道:“迴稟侍郎,郡公說,今日聖上緊急召見諸公並大將軍議戰事,殿上怒斥呂將軍無能。大皇子與二皇子求情,聖上這才消了氣,隻下了一道申斥的旨意,又賞了呂氏一盤金。最後聖上道,呂將軍若能重奪失地,便無需請罪了。”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聽著,狹長的眼眸落在書案上,似是在打量案上的那架玄漆檀木筆格。


    過了一會,他“嗤”地笑了一聲,語聲微冷地道:“奪迴失地?廣陵軍兵數萬,分屬江、杜、周三姓,偏偏派個姓呂的將軍去領兵,你叫他如何調兵打仗?當真可笑。”


    呂將軍呂時行,官拜徐州中郎將,當年平定“靖王之亂”時,他才隻二十餘歲,驍勇善戰、善用計謀,立下了汗馬功勞,呂家府兵亦名噪一時。先帝感其忠勇,加授其為左奮武將軍,並令當年的二皇子——如今的中元帝,聘了呂時行的幼妹呂時珠為妃。


    這位呂氏時珠,便是中元帝的第一任皇後,其膝下共育有兩位皇子,如今的太子便是呂皇後所出的嫡次子,在中元帝的幾個兒子裏排行第五。而呂皇後所出的長子,卻在長到十餘歲時,因生天花而病逝了。


    因傷心過度,呂皇後鬱鬱成疾,在中元帝登基後未到一年便即薨逝,死時年僅二十九歲。她死後不久,五皇子便被冊立為太子,再一月,呂時行便被調去廣陵,在任上一待便是十年。


    中元帝後來又另立了一位士族嫡女為後,不過,那位皇後活得還不如呂皇後長,連個子嗣也沒留下,封後隻半年便駕鶴西去。如今陳國中宮空虛,看中元帝的樣子,隻怕暫時也沒有立後的打算。


    此次徐州所轄之廣陵郡有失,呂時行這個太子的舅父、當地職位最大的將軍,自是要承受聖上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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