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芳說完那些話,自己又傷心起來,拿帕子掩了麵,腳下卻是半點不停,隻看那步態便是急迫與焦灼的,像是恨不能插翅飛去左雲軒那裏。


    一直候在簾外的阿沁此時便跟了上來,一手將錦簾掀開到最大,一手扶著秦世芳,一行人腳步匆匆,不多時便走得沒了影。


    望著門邊那麵繡折枝蘭草鑲銀邊錦簾,左思曠那雙布滿紅絲的眼中,劃過了一抹沉思。


    他負了兩手步出屋門,卻並不急於往外走,而是緩步踱向了一旁的迴廊。


    由正房的迴廊出去沒多遠,是一道小巧的葫蘆門,門外便是左府後花園。


    左思曠信步於園中獨行,放眼望去,隻見草木初翠、花枝含苞,幾棵杏樹綠了半邊天際,毛茸茸的嫩綠裏,探出一兩朵嬌嫩的花蕊。曲欄杆外,一脈溪流蜿蜒穿過,潺潺水聲如空穀弦音,清徹透亮得讓人想要雀躍起來。


    他立在迴廊的欄杆邊上,看著腳下清澈的流水,不一時,便有一道微暗的身影,倒映在了溪水中。


    “郎主恕罪,我來遲了。”那身影的語聲低且柔,有一種成熟女子特有的韻味。


    “無妨,說罷。”左思曠身形未動,仍舊俯視著那一脈清波。


    那女子躬了躬身,輕聲道:“已經查了,夫人無事,前段時間夫人一直忙著打首飾,迴秦家時還曾由吳老夫人陪同,去了和惠大街的匠心齋,在那裏頭選了好些首飾樣子。這是花樣單子,請郎主過目。”


    一隻骨骼渾圓、肌理細嫩的手,托著一頁薄紙,探進了左思曠的視線。


    他接過紙箋掃眼看了看,麵上便漾起了一絲苦笑。


    那紙箋上一列一列的首飾花樣子,少說也有十五、六款。看起來,秦世芳是穿膩了那身大功孝服,可勁兒地想要在除服後大肆裝扮起來了。


    “果是豪富啊。”他歎聲說道,將紙箋又還了迴去,漫不經心地道:“你下去罷。”


    那隻白膩的素手接過紙箋,清溪之中暗影隨波,略略扭曲了幾下,便又恢複了往日的清亮。


    左思曠抬起頭來,凝目望向那幾樹高大的杏樹。


    春風旖旎,拂亂了溪水與花枝,那嬌嫩的幾星香雪,似經不起這風兒的吹送,片刻後,落下了幾片纖細的花瓣……


    暖風十裏花正豔,都勝亭邊的數枝茶花,亦似被這東風熏醉了一般,露出了嬌媚的酡顏。


    秦素側首打量著眼前那豔麗的幾抹朱色,心情亦如這風,含了歡快與欣然。


    手中的畫筆停在紙上,她順了順被風拂亂的劉海,一旁的風爐上水汽氤氳,隱約傳來幾縷暗香。


    這爐子上燒的水卻非凡物,而是秦彥棠親自送來的梅上雪水,不隻是東籬,府中各處亦皆得了她的禮。


    “水滾了呢,女郎,可要熄了爐子?”阿栗輕聲問道。她一直蹲在爐邊看火,自然,亦是幫著秦素看著周遭經過的人等。


    秦素頷首笑道:“熄了罷。二姊說了,這水也是頭滾最佳。”


    阿栗便將那爐子上架的小銅壺先取下來,方才去關風門。


    秦素側眸向畫稿上端詳著,眸光專注,一副認真作畫的模樣。


    她筆下的那幾株山茶墨色點點,一如既往地了無生機、滿紙死寂。不過,秦素自己卻是毫無所覺的,甚至還覺得比以往畫得好了些。


    “阿栗你來瞧瞧,我的畫兒是不是進益了一些?”她招手喚了阿栗近前來,含笑問道。


    阿栗站起身來,走到秦素身後向畫上看了看,不由自主地便去抓頭發,期期艾艾地道:“女郎,我看不懂呢。”說著便又向那畫上指了指,好奇地問道:“這黑黑的幾個點,莫非便是花?”


    秦素氣結,一掌拍開了她的手,輕斥道:“去,去,我也是白問了人。”


    阿栗嘿嘿一笑,順手便將旁邊的一床薄麻夾被攤在了秦素腿上。


    天氣暖了起來,秦素的膝蓋也不會動不動便疼了,不過還要保暖,以免春寒入骨。


    “錦繡人呢?”秦素佯作繼續作畫,一麵輕聲問道。


    阿栗的大眼睛立時向上一翻,露出個不以為然的表情來,輕聲迴道:“阿葵報說,她去了西院。”


    秦素便笑著搖頭:“她真是坐不住得很。”


    如今她身邊可用的人裏,又多了一個阿葵。


    秦素請馮嫗幫忙給阿葵提了等,如今她已非小鬟,而是正經的三等使女,而她行事之穩妥聰慧,卻是連阿栗亦多有不如的。


    秦素垂眸看著筆下淡墨,挑了挑眉。


    “阿葵便交給錦繡罷。”她淡聲說道,抬頭打量眼前的茶花,語聲微低:“多的你不必管,離遠些。”


    阿栗有些不明所以,應諾了一聲,眉頭卻皺成了疙瘩。


    阿葵是女郎親自提上來的,錦繡為此很是不喜。將阿葵交到錦繡手上,她可沒好日子過。


    阿栗皺眉想了一會,便也沒再想了。


    總歸女郎的吩咐她照做便是。


    “姑母家中之事,後來如何?”秦素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那輕細的話語被浩大的東風拂起,落在阿栗耳中時,引得她立時便彎了眉。


    “說是鬧得很兇,幾房妾室都挨了罰。姑太太整日以淚洗麵,為了服侍左家大小郎的病,每天皆是吃不好睡不好的。”阿栗拿了瓷壺放在秦素手邊,飛快地輕聲說道。


    大快人心。


    秦素簡直想要笑出聲來。


    如今左家妾室爭風之事已在士族裏傳遍了,便連寒族庶人亦多有議論,根本壓不下來。


    天下悠悠眾口,乃是世間最利之器,若逢著良機,左家說不定都會垮掉。


    秦素隻覺無限快慰。


    她並不知那左雲軒為何會墜馬,因為這是前世未曾發生之事。那左雲軒前世時可是風光無限,年僅十四便考中了秀才,縣議時又得了“後出特秀”的評語,是左家繼左思曠之後的又一個人物。


    而這一世,左雲軒幾已致殘,隻怕終生亦無入仕之望。


    “士不以貌取,然若貌皯體殘,則才高亦晦”。此乃通行三國的不成文規矩,身有殘疾、麵貌醜陋者,是根本沒有機會入仕的,連秀才亦不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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