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勾了勾唇角,將印石拿遠了些,左右端詳了一會,點了點頭。


    伴駕南巡、與中元帝花天酒地胡混了一路,這也不過就是數月之前的事。那漢安縣署的磚地上,曾落過她的金鈿與胭脂,那縣署大門的朱漆廊柱邊上,亦曾留下踏花米分履的香氣與足印。如今隔了一世,她卻又要仿製漢安縣署的官印,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渡稿、刻印,秦素手上動作不停,刻刀深深淺淺劃過玉石,刮擦出細微的聲響,若風吹落葉,“沙沙”有聲,細碎的玉石米分末不住落下,沾滿了秦素的衣裙。


    製印完畢,便是寫信。


    她仿不來那位周舍人的筆跡,亦毋須去仿。此乃密信,寫信之人自不會仍用原來的字體,而秦素那一筆看不出好壞的字,恰好合宜。


    寫罷信後,秦素便又拿鑰匙開了書匣,從裏頭拿出了一隻信封。


    那信封上印了雙鯉連尾的紋樣,胖胖的魚兒搖頭擺尾,樣子十分喜人。


    此乃陳國郡以下官署的專用信封,秦素手頭上這一個,原先是用來裝報阿豆逃奴的副本的,上頭並無火漆鈐印,秦素當時多留了個心眼,便將之私自扣了下來,如今倒派上了用場。


    她前後左右檢查了一遍,確認信封沒有問題,這才將密信裝了進去,融上了火漆,並於火漆上以及左上角各鈐了官印。信封正麵中規中矩地寫上了“江陽郡左中尉”六字。


    做完這些後,秦素看了看架上的時漏。


    此時已是亥正三刻,窗外的北風似是小了一些,月光卻仍舊黯淡,窗紙上淺淺落了一層,若秋冷霜痕,含著略略的幾分淒清。


    時間倒不算太晚,秦素從刻章到寫信,也就用了一個多時辰而已。


    她小心地將信藏於內衫處,便又拿起針線粗粗縫好了裁開的裙子,並將兩件舊衣物仍然放迴了東梢間的箱籠中。


    接下來要做的事,於前世的秦素而言,實屬平常。然於今日的她而言,卻有些冒險。


    隻是,當此情形之下,這個險她隻得冒上一冒。


    她轉迴臥房,蹲在錦繡的地鋪邊,將她的衣裳鞋子全數撈了過來,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待穿戴完畢後,隨後吹熄了燭火,在黑暗中默坐了一會。


    幾息之後,東籬的院門外,便響起了斷續的三更鼓聲。


    鼓聲寂寥,在夜風中飄散而去,月光攏上窗扇,角度似又往東邊偏了幾分。


    秦素屏住唿吸,靜靜地等待著,約莫一刻鍾後,她悄悄地打開門栓,步出了房間。


    淡淡的月華鋪散了整間院子,簷角下的燈籠燭光微弱,已將熄滅。


    秦素在廊下站了一會,傾聽著院中聲息。


    東籬中沒有一絲人聲,更無半點動靜。曲廊角落的茶爐旁,那守著爐子的小鬟已經歪在了凳上,攏住棉衣睡得正熟。灶火將她沉睡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了廊外的月下。


    秦素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錦繡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了,空空地兜了一袖子的冷風。她收緊衣袖,一麵將兩手揣進懷裏,一麵暗自慶幸還算有些先見之明,事先便將些碎布頭塞進了錦繡的鞋子裏,此際行走倒還輕便。


    她悄無聲息地步下台階,徑直來到院門邊,伏在門上傾聽了片刻。


    那打更的仆役已然行遠,門外寂然無聲。秦素微蹲了身子,自袖中拿出一小罐油,先向門栓等處滴了,方才無聲無息地拉開了院門。


    北風嗚咽著拂過庭院,月光淺淡,隻照出周遭一片高低不平的暗影。


    秦素閃身步出院門,迴身將門虛掩上,在黑暗中辨明方向,便往東萱閣的方向而去。


    若是有個幫手便好了。


    一念及此,她實是若有憾焉。


    阿栗很忠誠,也不乏聰慧,然而,秦素並不願將自己擅長偽製公文的事情告之他人。


    這是她用來保命的,多一人知曉,便多一分危險。


    再者說,她也信不來旁人,凡事還是自己親手去做,才最是放心。


    秦素一麵轉著念頭,一麵小心地四顧而行。


    十二月寒夜的秦家大宅,安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唯有風拂過竹林時,發出一兩聲尖細的嘯音。


    她舉眸往東晴山莊的方向看了看,幾星燭火在黑暗中明滅晃動,想來是那院門上的燈籠發出的光罷。


    她悄步轉過小徑,踏上了石橋。橋下的水早結了厚厚的冰,冰麵上映出一輪模糊的月影。秦素在橋上出了會神,隻覺得,那月兒像是隱在冰下,一時隨雲遮去,一時又掠水而升。


    下石橋,轉竹林,再踏上一段九曲迴廊,前方不遠,便是東萱閣軒麗的亭台屋舍了。


    秦素輕手輕腳地拐上了東萱閣門前的小徑,將密信藏在了一旁的雜草叢中。


    此乃秦世芳進府時行經的路,她來得那樣的急,說不準便是“不慎”弄掉了夫君的公文。


    這些年來,秦世芳因要幫著左思曠高升,已經習慣了替他收拾公文,偶爾亦會避開旁人耳目,帶些公文來娘家翻看。


    秦素以為,用這樣的方式轉交密信,能夠起到最快的效用。


    冷風透骨拂來,將人的心也吹得涼透。遠遠地,似是傳來了一聲夜梟淒厲的鳴叫。


    秦素再次打了個冷戰,裹緊衣裙,快步踏上了曲廊。


    錦繡的軟底鞋很輕,走路也是悄無聲息。秦素步履輕悄行至那幾座山石子旁,方停步迴首,望向來處。


    月華之下,東萱閣外的小徑暗影重重,那粗繭紙所製的信封,已然湮沒於衰草與枯枝間,不複可見。


    她滿意地點了點頭,複又轉首前行。


    驀地,身後突然傳來了“咿呀”一聲輕響。


    有人!


    秦素猛然轉頭,刹時間手足寒意攀升,幾乎凍住了全身。


    莫非被人窺破了行蹤?


    冷汗瞬間濕透了她的後背,她不及細想,本能地矮下了身子,緊緊伏在曲廊邊山石子的陰影處,向著聲音的來處張望。


    東萱閣的院門,在黑暗中緩緩地開啟了一條縫。


    那斷斷續續的“咿呀”聲,冷且澀然,綿長如蛇身扭動,陰森得讓人耳鼓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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