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轉眼便至十二月,年關已經抵近眼前了,然秦府之中卻無多少歡喜,仍舊是遍地縞素,滿世界的淒惶。


    孝期並不好過起年來,今年的歲暮是不可能熱鬧的了。不過,這卻也有一件好處,便是無需忙碌,平素如何,如今仍是如何。


    這一日,秦素去東萱閣晨定已畢,因吳老夫人問及薛家的一些事,她便多留了一會,離開時,比往常遲了約一刻鍾。


    左右無事,秦素便也不急,緩步跨出東萱閣的院門後,便一麵慢慢地走著,一麵四下打量。


    前幾日才下了一場大雪,曲廊之外,便多了幾座堆雲似的小雪峰,那層層疊疊的山石子上,累著錯錯落落的雪,天光下明暗交織,如有畫意。


    秦素一時看得出神,扶著阿栗的手立足不動。


    便在此時,忽見一角裙擺掠過那假山的洞隙,那一身大功喪服顯眼至極。


    秦素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秦世芳居然來了。


    秦素眉眼未動,轉身繼續往前走,袖中的手指卻擰起了一道麻線。


    秦世芳來做什麽?


    依陳國風俗,一入臘月,因各家皆要忙著操辦年事,不好去別人家中作客,故便也有了臘月不訪客的規矩。


    若無急事或大事,秦世芳是斷不會趕在此時入府的。


    到底出了何事?


    秦素凝思了片刻,轉首往前後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低聲吩咐阿栗:“阿栗,我要你替我做件事。我現在先迴去,你在此守著,看清姑母是何時出來的,再看看她接著又去了哪裏,完了後迴東籬悄悄地告訴我,可記下了?”


    此事來得實在突然,她手頭得用的隻有一個阿栗,便隻能先用起來再說。


    阿栗聞言,神色倒是沒什麽變化,隻應聲道:“我知道了,女郎。”


    秦素卻很不放心,又壓低聲音道:“藏好些,別叫人發現你。”


    阿栗睜大了一雙圓眼,憨厚的臉上滿是奇色:“還要藏起來麽?我還想去東萱閣找阿花說話呢,她正好欠了我五個錢。”


    阿花?東萱閣的掃地小鬟?


    秦素腦海中現出一個憨憨傻傻的小姑娘模樣,心中直是萬分驚訝。


    這才幾個月,阿栗竟在東萱閣也有了熟人?


    她怔了足足幾息方才迴神,像是不認識似地看著阿栗。


    “這樣不行麽?”阿栗的神情有些不安,來迴地倒著腳,木屐踏著地麵篤篤亂響。


    “自然是行的,你便去找阿花吧。”秦素連忙說道,心頭大鬆了一口氣。


    阿栗居然如此穎悟,實在太出人意料,看起來這小姑娘也並非一味憨直,心中有數得很。


    秦素放下心來,與阿栗對好言辭,便獨自迴到了東籬。


    新來的馮嫗見她一人迴轉,便多問了兩句,被秦素隨口打發走了。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阿栗便捧著一卷布包迴來了,人尚未至,聲已先達:“女郎,畫樣子拿來了。”說著她便掀簾進了屋,凍得紅紅的臉上漾著討好的笑。


    “怎麽去了這樣久?”秦素微蹙了眉心,當著馮嫗與錦繡的麵打開了布包,露出裏頭的一卷畫稿。


    秦素最近在向秦彥婉學畫,時常互相贈送一些筆硯、畫紙之類的東西。馮嫗與錦繡瞥眼看過,皆不以為意。


    阿栗賠笑道:“我不是跟女郎說了麽,阿花欠了我五個錢,我先去討了來,才去了二娘那裏。”一麵說,她一麵便背對著馮嫗與錦繡,接連向秦素使眼色。


    秦素點了點頭,伸手向西次間一指:“與我進屋,將二姊姊教給你的話告訴我。”說著便當先走了進去。


    阿栗隨後進屋,馮嫗恰於此時出去了,外間隻錦繡一人,阿栗便以口型比劃出了“東華居”三字。


    看起來,秦世芳從東萱閣出來,便去了東華居。


    秦素心下了然,略略凝思,便提聲道:“錦繡,蠟快用完了,你去領些迴來。”


    若要領蠟,便需先去東華居拿兌牌,還要去庫房走一遭。錦繡是個閑不住的性子,無事也要往外跑三圈的,如今聽了這話,直是如聽了那綸音一般,忙不迭地應了聲是,便撩起簾子出了屋。


    看著布簾在錦繡身後合攏,秦素心中稍定。


    錦繡這一去,東華居裏發生的事情,必定能很快轉到她這裏來。


    趁著此時屋中無人,阿栗立刻壓低聲音,又快又輕地道:“姑太太先和老夫人說了半天的話,又與老夫人同去了東華居。姑太太一路都在笑,老夫人看上去也很歡喜。”


    話雖不長,交代得卻很清楚,連那母女二人的表情都觀察到了,阿栗的表現可謂一個好字。


    秦素便含笑點頭:“很好,你做得很好。”說著便親手取了十個錢出來賞了她,“往後再有這樣的事,你亦可照此行事。”


    阿栗的濃眉大眼彎成了大大的月牙,用力點頭道:“多謝女郎。”一麵便伸手接了錢,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秦素緩緩坐在了案邊,視線凝在半掩的門簾處。


    秦世芳可真是忙。先見老母,再見族嫂,卻不知她這樣費力周旋,又是為了什麽?


    秦素的眉心擰在一處,竭力迴憶前世此時的事情。


    然而,往事早已模糊,此際迴思不過是一團混沌,並不找出什麽頭緒。


    她微覺自嘲,啟唇笑了一聲,複又凝起了神色。


    此時,她倒是真心誠意地感謝隱堂了。


    隱堂是個極可怕的地方,他們這些暗樁更是命如草芥,今日還同坐一處習練的人,明日便很可能斷臂少腿,或被拉去藥廬試藥、或被拉去密廬試刀,直至最後成為一具看不出形狀的殘屍。


    這樣的死法,讓所有心存死誌之人,包括秦素在內,望而卻步。


    沒有人敢於嚐試自殺。


    隻要稍稍露出一點不對,活生生的人便會立刻變成試練的工具,那被千刀萬剮而死之人的慘嚎,那中了劇毒之人的翻滾與哀叫,隱堂是從來不會浪費的,總會叫了受訓的暗樁們前去觀摩。


    這也是隱堂的重要課目之一。


    所以,至秦素離開隱堂之時,存活下來的那三十來號暗樁,皆有著無比強悍的神經,更對所學諸技印象深刻,不敢有一絲遺忘。


    此際想來,若非如此,秦素重生一迴,恐怕仍舊會一事無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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