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靜默無語,秦旺抬起衣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阿豆與鄭大二人之間本就有些拉拉扯扯的,又是先後失蹤,期間相隔隻有一天。莊子上已經傳開了,都說他們兩個人私奔,連鄭大的家人也沒敢將事情吵嚷出來。


    依陳國律,奴仆私逃一律是要殺頭的,卷款私奔罪責更重,全家人都要坐監。


    秦旺身為莊頭,出了這種事是要負些責任的,他此刻便有些惴惴不安,一麵擦汗,一麵偷眼去看太夫人的臉色。


    太夫人的神情卻無甚變化,眉眼間一派平靜。


    “我知道了。”她淡然地道,又看了秦旺一眼,眸中神色不明,“前幾日周嫗便告訴我了。”


    秦旺連忙垂下眼睛,須臾又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竟將周嫗忘得一幹二淨。


    那周嫗一直住在莊子上,前幾天才迴的秦府,對阿豆與鄭大之事自是知情的。


    太夫人一早便知此事,方才卻一點話風未露。若他出於私心隱瞞不報,太夫人會如何看他?他的莊頭之位還能不能保住?


    秦旺越想越是心驚,忍不住又舉袖擦了擦額角。


    從進院開始,他身上的汗便沒停過,這會後背已經濕了,粘粘的好不難受。可他卻不敢有任何表示,仍是老老實實地跪坐著不動。


    “我聽說,六娘住的院子走了水,可有此事?”太夫人問道,蒼老的聲音與方才一樣平靜。


    秦旺心裏道了聲“好險”。


    看樣子,莊子裏的事太夫人已經事先得到了消息。秦旺忍不住再一次認為,他這趟真的來對了,許多事情,經由他人轉述和自己親口說,那效果是絕對不同的。


    “太夫人恕罪,是我沒照管好莊子,女郎的住處才會走了水。所幸那火是在女郎離開後的夜裏燒起來的,天佑女郎福運。隻是……那院子裏留守著的阿福與阿妥夫妻……卻是被燒死了……”


    他說著已是語聲打顫,身體亦搖晃了起來,似是想起了彼時慘景。


    “細細說來,我聽著。”太夫人淡然的聲音響了起來,平靜的臉上並無一絲波瀾。


    秦旺一驚,連忙端正坐好,細細想了一遍整個事情的經過,方將莊中失火之事盡述於前。


    原來,那幾日恰逢社日,莊子裏比往常熱鬧,眾人為慶祝豐收還辦了酒席。


    大火是半夜燒起來的,因莊民們大多飲了酒,睡得極熟,於是那火便足足燒了一個多時辰,待眾人醒來將火撲滅時,整間院子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最後眾人在菜窖裏找到了兩具合抱在一起看不出形狀的屍體。


    那屍身秦旺隻看了一眼,便嚇得連著好幾夜做噩夢。


    實在是太嚇人了,秦旺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死人,完全燒成了黑碳,骨頭都焦了,連是男是女都辨不清。


    城署的吏目草草驗過屍身,隻說死者是一男一女,別的便再也驗不出來了,眾人便知,這必是阿福與阿妥夫妻兩個。


    秦六娘離開那天早上,阿妥夫妻二人忽生急病,沒能隨同迴府,一直在院子裏沒出門。不想這場飛來橫禍,讓這對忠厚老實的夫妻雙雙慘死於大火中。


    莊民們憐他二人身遭橫死,便有幾個膽大的,將他們的骨殖揀了起來,合葬於後山。因他夫妻並無親人,喪事還是秦莊頭帶人操辦的。


    夫人垂著眼皮,靜靜地聽著秦旺的敘述,直待他說到告一段落後,方才問道:“如何突然便起了火?莊子其他地方可有波及?”


    秦旺連忙道:“太夫人鴻福齊天,那場火並未燒到別處,實是天幸。那署吏驗過後說,火是從廚房燒起來的,可能是灶火未熄,廚房裏油壺又漏了,便引了火。那幾日天氣幹燥,又刮著西風,風助火勢,便越發燒得大了起來。”


    說至此處他喘了口氣,又接著道:“那署吏還說,阿福他們應該是被濃煙嗆醒了,想要跑出來,卻被大火封住了去路,便隻能跑進菜窖躲避。不巧的是,那菜窖裏儲了一大甕油,油甕被熱氣烤裂,那菜窖的火反倒比外頭還大,兩個人唿救不及,便……”


    他不忍心再往下說,長歎了一聲,止住了話頭。


    阿妥夫妻二人著實可憐,若是先一步隨秦六娘離開,又如何會攤上這樣的禍事?同為秦家奴仆,秦旺物傷其類,心中自是頗感淒涼。


    “火不是自廚下燒起來的麽?如何能封住院門的路?”太夫人出聲問道,眸色一派淡然。


    秦旺連忙打起精神,恭聲道:“因那幾日天氣晴朗,風又很大,莊子裏各家各戶便皆將柴禾堆在院中晾曬,以備過冬。女郎住的那個院子也曬著好些柴,那火從廚房燒出去,點著了柴禾,就把院門給封住了。”


    他說著又是一陣嗟歎,神情也有些黯淡。


    所謂天不予人活路,也是阿福與阿妥命中該當死於那場大火,人力再也救不活的。


    聽了他的一番話,太夫人便沉默了下來,過得一刻,長歎了一聲:“這也是他們命苦,事情又這麽不巧,天意不可違。”


    秦旺不敢接話,隻躬了躬身,垂首不語。


    太夫人亦未去看他,轉首望著窗外,神情漸漸有些茫然。


    不知何時,暮色已將房間填滿,濃濃的昏黃和著一絲微弱的天光,將房中的一切都映得模糊起來。雨絲和著雪粒子被風吹起,偶爾幾粒落在窗欞上,簌簌零落,單調而又淒清。


    太夫人恍惚地望著這昏暗的房間。


    那一刻,她想起了潁川發水的那一晚,那一晚的夜色比此刻還要黑,黑得不見一絲光亮。


    太夫人垂在案邊的衣袖,驀地輕輕抖動了起來。


    是啊,那樣的一個夜晚,她這輩子又怎麽會忘?那大雨傾盆的冷、雷聲轟響的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記得那水過腰身時有多麽的難行,亦記得她被夫君拉扯著,無數次地摔倒,又無數次掙紮著起身,鼻子裏、眼睛裏、頭發裏,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全都灌滿了冰冷的水。


    她抖抖嗦嗦地站在房頂上,那黑色的濁流離著她的腳隻有一掌寬的距離。那樣漆黑的水,仿佛已經融進了夜色裏,卻又在這濃黑中洶湧翻騰,如不透縫隙的黑色巨布,將整個秦家祖宅裹入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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